牛棚並不都是圈牛的,也有的放置飼料,冬暖夏涼,用來開會正合適。
陳援朝一進牛棚,就看到一個粗壯大漢在帶著大家溫習語錄。
這個大漢就是第二生產隊的隊長田春光,也是田春英的堂哥。
看到陳援朝走進牛棚,田春光怒目而視:“陳援朝,我們都在學習,你跑哪兒撒歡去了?你眼裏還有人民公社嗎?還有紅太陽嗎?”
如果說田誌邦是田集大隊的土皇帝,那麽田春光就是二隊的土皇帝,對手下的社員擁有絕對的權力。
這麽說,絕無一點誇張。
隻要陳援朝回應不當,田春光一聲令下,就能讓身邊的田姓本家把陳援朝給綁了,來一場批鬥會。
現在,田春光就需要一個綁人的理由。
生產隊的男女老幼都盯著陳援朝,想看看他如何應對,隻要應對不當,就等於給了田春光一個理由。
有人小聲嘀咕:“學習遲到不是很正常嗎?田家人哪次不遲到?隊長是春英的堂哥,援朝是春英的小叔子,他們是正兒八經的親戚,隊長怎麽還揪著援朝不放?”
有人提示:“小聲點!你連這個也不知道?援朝跟春英鬧僵了,隊長這是替春英出氣呢!”
“鬧僵?小叔子跟嫂子能有多僵?”
“你不懂!春英坐山招夫,想招援朝!”
龍城方言,寡婦不外嫁,招個男人上門,叫“坐山招夫”。
“天老爺!抗戰屍骨未寒,春英就要……嘖嘖嘖!”
“招的還是自己小叔子,這話怎麽說出口?”
人群中的田春英聽了,立即站起來罵:“你們這些萬人日的,背地裏議論我,回家就爛舌頭!”
她這麽一撒潑,再也沒有人敢說話。
田春光見堂妹如此粗魯,不由得皺起眉頭:“春英,你幹什麽?坐下!大家都來聽聽,陳援朝遲到的理由是什麽?”
陳援朝目視全場。
社員們都坐在從自家搬來的小凳子上,比他矮大半截。
如此一來,陳援朝的氣勢就有了。
他舉著拳頭,高呼一聲:“要鬥私批修!”
他這一帶頭,全體社員也跟著喊:“要鬥私批修!”
這年頭,每逢集會,在講正事之前,都要喊幾句語錄或口號。
連著喊了幾句,陳援朝才挺著胸膛,大聲說道:“剛才,隊長問我去哪裏撒歡了,我必須跟大家坦白,我出去辦私事了!”
田春光大喜,以為逮住機會,今天晚上就能批鬥陳援朝,顯示自己的權威了。
他接著問一句:“什麽私事?”
陳援朝故作沮喪:“背詩詞!”
田春光更加興奮:“古詩詞都是腐朽的封建文化,陳援朝居然還死抱著不放,說明他的心裏還想著讓階級敵人複辟呢!我們一定要打倒……”
他這話還沒說完,陳援朝就打斷了他:“我背的不是唐詩宋詞,是偉人的詩詞!”
“偉人的詩詞?什麽詩?什麽詞?”田春光隱約感覺自己進了陳援朝的圈套。
陳援朝開始大聲朗誦:“人生易老天難老……”
陳援朝隻背第一句,下麵就有人跟著念:“……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裏霜。”
不是大家文化有多高,而是這個年代很多人都不得不學。
哪怕不識字,也要學會幾句偉人的詩詞。前幾年,如果在重要場合背不出來,就有可能被批鬥。
接著,陳援朝又朗誦了《憶秦娥·婁山關》、《人民解放軍橫渡長江》、《沁園春·雪》等詩詞。
仍然是他提第一句,下麵就有人接。
原本挺沉悶的學習會,被他這麽一搞,氣氛就熱烈多了。
社員們在下麵喊:“援朝,你繼續!你起個頭,我們就背!看看是你會的多,還是我們會的多!”
陳援朝拍著胸脯:“我能背一百首!”
下麵的人比他還能吹:“我能背一千首!”
田春光見好端端的學習會被弄成這樣,大怒:“吵什麽吵?偉人他老人家根本沒有這麽多的詩詞!”
陳援朝立即抓住機會:“隊長,你什麽意思?偉人他老人家句句是詩,篇篇是詞,隻是你的水平太低,看不懂而已!你看不起他老人家?你是什麽居心?作為一個隊長,你的覺悟就這麽低嗎?你眼裏還有人民公社嗎?你眼裏還有紅太陽嗎?我們一定要打倒……”
田春光剛才攻擊陳援朝的話,現在又被陳援朝用來攻擊他。
田春光嚇壞了,急忙改口:“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他老人家的作品很多,但是我們讀的少!”
“算你識相!”陳援朝心中冷笑。
如果是早幾年,今天這場批鬥的對象就是田春光了。
田春光沒想到陳援朝如此伶牙俐齒,差點把他繞進去,再也不敢找陳援朝的麻煩。
“好了、好了,我們繼續學習!下麵,我讓陳援朝給大家講一講他的學習心得!”
這家夥學精了,為了不被陳援朝抓住把柄,他直接不說了,讓陳援朝來說,妄圖抓住對方的把柄。
陳援朝心中暗罵:“狗東西,你想以我之道,還施我身,我偏偏不讓你如願!”
他先來了個開場白:“我們大家的文化程度都不高,偉人的很多語錄我們還吃不透。但是,不要緊,隻要把樣板戲學好,每天掛在嘴邊,就能讓我們心紅眼亮。好,現在我起個頭!”
他直接開唱:“穿林海……”
下麵的人也跟著唱起來:“跨雪原……”
大家既然都唱,陳援朝自己反而不唱了,他揮舞雙手,給大家指揮。
一場學習會硬生生被陳援朝給開成演唱會,而且還是大合唱。
田春光氣得兩眼血紅,卻根本不敢阻止,還不得不硬著頭皮聽下去。
敢在這個時候走人,他這個隊長就別幹了。
唱了十多段樣板戲,田春光才以需要回家做飯為由,宣布散會。
大家拎著凳子,各回各家。
田春英走到陳援朝的身邊,壓低聲音,卻咬牙切齒地說:“陳老三,你給春光哥搗亂,我看你今後還怎麽在二隊待下去?你等著,春光哥今後非治死你不可!”
田春英的話立即讓陳援朝想起前世。
那時候,他雖然被知青們收留,卻還是二隊的社員,還要被田春光領導。
因為田春英的關係,她的娘家人集體敵視陳援朝。
田春光最過分,隻要有機會,他就給陳援朝穿小鞋,有什麽髒活、重活、苦活,都派給陳援朝。
從1974年冬天到1977年冬天,整整三年,陳援朝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
好在,這一世他可以短時間內離開田春光和田春英的雙重魔掌。
至於今後如何,等他在宣傳隊站穩腳跟後,肯定要做一個長遠的打算。
他正思緒萬千,身後突然有人拍著他的肩膀問道:“援朝,是不是沒地方住了?”
陳援朝回頭一看,頓時心中一陣狂喜。
說話的人中等身材,略顯瘦弱,正是前世收留他的知青胡元華。
多年來,田集大隊一共分來二十多名知青,這些知青分別在八個生產隊參加勞動。
第二生產隊原本有兩個知青,那一個知青參軍走了,現在隻剩下胡元華一個。
胡元華來自京城,人如其名,世故圓滑,卻又心地善良,是那幫知青的主心骨。
“胡大哥,你還沒走?”
別人都叫他“胡知青”,陳援朝先前也這麽叫,現在他改口叫“胡大哥”。
“你現在無家可歸,如果沒有地方住,可以跟我走!”
陳援朝等的就是他這句。
“合適嗎?其他知青同意嗎?”
“我同意就行了!你小子這麽有趣,他們一定會喜歡!我們那邊還有一個捂鼻西施,你不想每天看到她嗎?”
捂鼻西施,正是楊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