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既已发生,苛责月嫂无济于事。
她只是一枚棋子,被家政公司忽悠着交钱考证,又像被赶着上架的鸭子一样来到雇主家,做着自己无法胜任的工作。
事实上,家政公司的服务承诺几乎无法兑现——哪有正常人能够连轴转二十四小时且坚持二十六天?但他们为了拉高客单价,什么海口都敢夸下。
分明是需要多人协作、轮流值守才能完成的工作,一副重担全压在月嫂身上,贴个“金牌”标签,漫天要价。出了事便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让月嫂承担责任。无良家政公司把月嫂和雇主耍得团团转,两头骗,两头吃,两头坑。
杨砾和冯芸决定将家政公司告上法庭,肖月嫂愿意充当证人,揭露公司弄虚作假、欺骗客户的行为。
冯芸还在坐月子,找律师的事全权交给了杨砾。这是他以男主人的身份为这个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他只想尽力做好。
离婚冷静期还剩两天,他对家的不舍也达到极点。
冯芸说,什么时候想孩子了,随时可以过来。但他舍不得的不仅仅是孩子,还有家的感觉,以及这个家的主心骨。
然而,冯芸对未来的规划里,早已没有了他的位置。在正式的手续办结之前,她的精神已先一步走出了婚姻。
月嫂下户后,婆婆承担起照料冯芸母子的任务。
虽然在家政公司接受过技能培训,但因为没有实战经验,手法还是显得生疏和笨拙。比如,她总是搞不清纸尿裤的前后,常常穿错导致漏尿,浸湿了床单,不得不频繁更换清洗。
她既不嫌麻烦,也不气馁,只说越是不熟练越得多做,做得多,手感自然就出来了。冯芸看着她与各种带娃技能较劲,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百折不挠——婆婆也是个要强的女人。
宝宝的伤情需要日夜密切观察,婆婆不想冯芸熬夜,独自揽下夜间育儿的辛苦差事,把她赶到小卧室和雨萱睡。
除了带宝宝,每日还多出不少家务,全靠婆婆一人料理。冯芸想帮忙,她不让,宁可自己忙成个陀螺,也不许她插手。
婆婆忙前忙后,冯芸半躺在**,心思一刻没闲着。
宝宝头上的血肿慢慢消退,CT复查结果显示没有颅内出血,但头骨上那道裂缝的愈合尚需时日。不知是因为轻微脑震**,还是摔伤时受到了惊吓,宝宝的睡眠变差了,易惊醒,爱哭闹,冯芸也跟着睡不好,还总是忧心忡忡的。
自从宝宝摔伤后,她的奶水像受惊了一样,奶量骤然下降。以前每天能用吸奶器泵出五六百毫升,现在连一半都不到。眼见过不了多久就能哺乳了,这点量哪够宝宝吃一天?
吸奶器发出呜啊呜啊的声音,挤好几下才掉落一滴奶,冯芸的眼泪都比它流得快。
顿顿喝下那么多汤汤水水,去哪儿了?为什么就是不下奶?这可如何是好?
她陷入无尽的忧思,情绪日渐低落,胃口变差,奶量更少,形成了恶性循环。
婆婆问她,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她说不是。婆婆又问她,最爱吃什么菜,她可以学着做。
冯芸想起了芋儿鸭,接着想起了母亲,而后又想起了娘家的一切,心情更郁闷了。
生完宇晨的头几天,父亲每天打电话问情况。虽是出于关心,但这些问候若是赶上她正在睡觉或者忙着照顾宝宝时,就变成了打扰。
“我这边很好,你不用老打电话了。”
父亲以为她不耐烦,只好把每日的问候方式改为发微信。
“你和宇晨还好吧?”“你和宇晨还好吗?”……几乎一模一样的句子,每天定时发送,就像设定好程序的AI客服。冯芸看了生气,索性不回复了。
为什么只有父亲的问候?母亲呢?她怎么连一句话都没有?
生完雨萱那会儿,她至少能抽空打来几通视频电话。母女俩聊聊家常,外婆隔着屏幕逗逗外孙女。
生了宇晨后,她竟完全不过问,当真是一点儿也不在意女儿,也不关心外孙了吗?
冯芸的心掉入了更深的冰窖。对于娘家,她付出越多越心寒,一个要求满足不了,从前的一切一笔勾销。也好,就此断联吧,往后一别两宽。
有了这些烦心事,她看窗外的天空也变得灰暗了。
“还要再吃一段时间药。”黎医生说,他手中拿着冯芸的产后抑郁测量表,评估结果是轻度抑郁。
“还要……继续吃?吃多久?”
“暂定一个月,定期复查。”
“一个月后能停药吗?”冯芸不知道奶水还能不能再坚持一个月。每次泵奶时,吸奶器发出的声音似在嘲讽:“行不行啊?没奶不要白费力,怪累的。”
“视情况而定,停药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循序渐进?听上去又是一段不短的时间。眼见功败垂成,冯芸万分沮丧。
这不争气的奶水,这不争气的病!她痛恨自己的无能。
“别这样,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有些事不能强求。”谭铭之安慰道。
“很久没见曾榕了吧?找她聊聊,能帮你想明白。”
谭铭之谢过黎医生的建议,帮冯芸找曾榕预约了心理咨询。
曾榕得知冯芸的情况,主动提出上门咨询。
“肉嘟嘟的小家伙,养得真好。”曾榕俯身站在婴儿床旁,忍不住摸了摸宝宝藕节般的小胖腿儿。
“是吗?”冯芸只当她说的客套话。月子里的婴儿,吃不上母乳,还摔伤了头,怎么能算养得好呢?
“可不吗?身上的肉肉多瓷实啊!这还没出月子呢,纸尿裤就穿M号了。长大后肯定是个高高壮壮的帅哥。”
曾榕坐回到冯芸身边,朝她暖心一笑,拿出纸笔,准备开始这次的咨询。
突如其来的肯定,令冯芸瞬间破防。她像个考试失利的孩子,意外得到老师的宽慰,忍不住泪如雨下。
曾榕起身,轻轻抱住她。这一刻,冯芸又觉得她像母亲,仅存在于想象中的母亲——遇到再大的风浪,她永远是你的避风港。
冯芸像孩子一样向曾榕哭诉内心的挫败感、愧疚和无助:没有选好月嫂导致宝宝受伤,还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后遗症;因为服药而无法母乳喂养,于是想用吸奶器将奶水维持到停药后,却事与愿违……似乎一切都不太顺心。
产后激素水平的剧烈变化将生活中的压力放大,化作负面情绪不断累积,抑郁就这样如同鬼魅一般缠上了冯芸。
曾榕静静地倾听冯芸宣泄苦闷,适时给出恰如其分的回应,悄悄将情绪的洪水引导至安全区域,使她内心堤坝的压力得以释放。
“为什么对母乳喂养这么执着呢?是不是有来自家人的压力?”
冯芸摇头否认,她也说不清这股压力来自何方。
“你的第一个孩子是母乳喂养的吗?当时是什么情况?”
冯芸回想起,刚生下雨萱时,奶水迟迟下不来。
下奶的汤水喝着,乳腺却是堵塞的,不过半天时间,冯芸的**肿胀得像两只发硬的桃子。奶水出不来,她疼得满头大汗,孩子饿得哇哇大哭。
身边铺天盖地倡导母乳喂养的声音包围着她。
医生护士这么说,月嫂这么说,家人这么说,网友也这么说,甚至妈妈群里也有“母乳喂养鄙视链”:纯母乳优于混合喂养,混合喂养优于奶粉喂养。一时间,没有母乳喂养的群友仿佛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这些声音中,最响亮的莫过于千里之外母亲的“教诲”。
高烧和疼痛的折磨之下,冯芸想要放弃,但是电话那头的母亲却说:“天下哪有没奶的娘?你和鹏程,哪个不是吃我的奶长大的?当妈的怎么能怕疼不给孩子吃奶?连你嫂子那么娇气的人也喂了三个月奶。我看你是吃不了苦,找借口。”
于是,她只好继续忍痛让孩子吮吸。**皲裂的疼痛已经算不了什么,乳腺传来的阵阵针刺般的痛感才叫撕心裂肺。
高烧一直不退,月嫂害怕了,担心出事,劝杨砾赶紧把冯芸送到医院去,雨萱暂时先喝奶粉。
拍片检查后,医生责怪道:“怎么不早点来?再晚就化脓了。”
按摩、理疗、敷药、输液,一套流程下来,疼痛总算缓解了些,体温也回归正常,最令人欣喜的是:奶水终于下来了。
焦虑和愧疚感随着奶水的通畅而散去,冯芸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向母亲报喜——这次她依旧没让母亲失望。
这件事过去五年了,冯芸早把它封存在了记忆深处。然而,经曾榕提醒,整个事件又清晰完整地再现于眼前。这说明她至今仍没有真正忘记,反而将它化为观念的一部分,变作无声的行为准则。
她没想到,心中沉重的母乳喂养压力,竟是因为母亲五年前的一句话。
那句话,连同从小母亲对她提出的各种要求,不是简单的说说而已,而是需要为之努力的目标,必须完成的“业绩”。她的思想也在完成这些目标的过程中被塑造着,对母乳的执念正是由此而来。
在曾榕的引导和启发下,冯芸终于找到负面情绪的源头。当她正视心魔时,抑郁的感觉也减轻了一大半。
咨询接近尾声时,冯芸告诉曾榕,明天就要去和杨砾办理离婚手续的最后一步了。
曾榕问她现在对杨砾是种什么感受,她回答:“无感,很麻木。”
“离婚之后你的心境也许仍要调整一段时间,有需要随时联系我,我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冯芸默默重复着这四个字,她的心宛如靠在了温暖的臂弯,不再感到无助,而是充满力量,“感谢你们一直都在,陪我战胜心魔,渡过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