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拿了额外的钱,肖月嫂对做饭这件事仍是不情不愿,颇有怨言。不过,在同行点拨下,她迅速找到了“摸鱼”的新方法。
准备一顿饭的时间从一小时延长到两小时,再到一整个上午,端出来不过两三个简单的炒菜。汤还是冯芸婆婆煲的,她只需负责盛到碗里。
洗几只碗也要磨蹭一个多小时,收拾完没多久,又扎进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这样算来,月嫂白天带孩子的时间连一个小时都不到。婆婆出门后的那几个小时里,冯芸几乎是一个人围着宝宝转,才两三天下来,已是力不从心了。
“带孩子就不能做家务,做家务就没法带孩子,不能把我一个人劈成两半用吧?”肖月嫂的解释理直气壮,乍一听,真不好反驳。
“肖阿姨,我支付额外的工资不是改变你的工作内容,而是增加工作量。你倒好了,收了那两千块,一万五的活儿直接扔一边不干了。这么做,说不过去吧?”冯芸动了辞去月嫂的心思。
“可不是,都一万七了,还好意思偷奸耍滑?”婆婆附和道。
“哎,你们家的活,真不好干。”肖月嫂一脸不高兴,“得,你们要是不满意,干脆换人吧。”
“我会考虑的,待会就和你们公司联系。但是在正式下户之前,你还得继续做好本职工作。”
见冯芸动了真格,肖月嫂的态度软了下来,她还不想下户,于是马上换了一副面孔:“我这人性子直,也就随口说说……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只管说出来,我改就是了。”
婆媳俩商量好,以后厨房里的事由婆婆监督月嫂做,早点做完,早点出来带宝宝。
有人在一旁盯着,肖月嫂干活麻利多了:半小时出餐,半小时收拾,忙完就去带宝宝。冲奶粉、洗奶瓶,原本就是她该做的,不许再找借口赖掉。
婆婆像个严厉的管家,指挥着肖月嫂干这干那,把每天的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冯芸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靠“摸鱼”过了几天舒服日子的肖月嫂不适应忙碌的节奏,心里生出怨气。她怀念起在厨房刷手机磨洋工的日子。
晚上,全家人都在熟睡中,厕所里突然传来一阵低俗的欢笑,声音很大,把冯芸吵醒了。
她起身打开床头的小灯,发现肖月嫂不在房间里。
“肖阿姨,你在厕所做什么?”她隔着门问。欢笑声继续着,只是音量变小了。她听出,那是短视频里常用的背景音乐和音效。
“啊,我……没事,上个厕所。”
肖月嫂拿着手机匆忙从厕所出来。冯芸瞥了一眼屏幕,认出那是某音的界面。
“肖阿姨,大晚上的,趁宝宝没醒,你抓紧时间睡会儿吧。”
“哦,没事,我现在不困。”
现在不困?一会儿宝宝醒了你就困了,睡得死死的,叫都叫不醒。
肖月嫂油盐不进,仍盯着手机痴笑。
冯芸困意正浓,懒得再劝,迷迷糊糊又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月嫂起床冲奶粉的动静。宝宝吃完奶后吭吭了几声,月嫂抱着他去客厅拍嗝了。
“咚!”客厅突然传来闷响,紧接着是宝宝撕心裂肺的哭声。
冯芸、婆婆、雨萱,相继惊醒,几乎同时冲到客厅。
幽暗中,只见月嫂抱着宝宝,神色慌张地看向她们。
她的手机躺在地上继续吟唱。屏幕上一个不土不洋的中年男人,拿着保温杯搔首弄姿,用过时的台风倾情演绎着古早情歌,歌声是别人的,表演全是他的。
婆婆捡起手机,瞄了一眼,立刻满脸嫌恶地关上。
“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宝宝摔地上了?”她急问。
婆婆打开客厅的射灯,从月嫂手中接过哭闹不止的宝宝,走到灯光下检查。
冯芸见宝宝额头上隐约有一片泛红的地方,问:“是不是摔着头了?”
肖月嫂低下头,支支吾吾不敢承认。
“说话啊!到底是不是?”冯芸怒视着她,多日隐忍未发的积怨如同滚滚岩浆,喷发在即。
“不用问了,肯定是摔着头了。赶紧去医院看看吧。”婆婆催促道。
冯芸回房间拿出手机,连忙拨通了“120”。
在等待的十几分钟里,她心急如焚,不停询问肖月嫂当时的情况。月嫂害怕承担责任,先是死活不承认孩子摔着了,后又改口说确实摔着了,但不是头着地。
婆婆在一旁不住数落:“抱着孩子你刷什么手机啊?工资都一万七了,做事还这么不专心?对得起这个价吗?对得起良心吗?”
月嫂的高工资是婆婆心中永远的痛。
她又指着月嫂的手机,奚落道:“你说你一个四五十岁的人,大半夜还在手机上看男人,真不害臊!”
婆婆心中有气,口不择言。
好不容易等到“120”来了,一家人立即赶往儿童医院急诊中心。
医生先检查了宝宝的瞳孔,又摸了摸颈椎,然后放在诊查**检查四肢的活动情况。
他问:“怎么摔到地上的?哪个部位先着地?”
肖月嫂依旧不肯说实话,坚称是屁股着地。
“你不说是吧?我要报警了,你跟警察说去吧。”冯芸按下“110”。
“别!我说。”肖月嫂慌张地扯住她的手。
“头着地的,不说也知道了。”医生俯身凑近宝宝的脸,“你们看,前额已经出现血肿了。”
他又问:“从多高的位置摔下来的?”
肖月嫂忙回答:“不高,不高,也就三四十公分吧。”
“孩子摔之前,大人是坐在沙发上抱着他的吗?”医生问。
肖月嫂使劲点头。
“那可不止三四十公分,有六七十公分了。孩子哭闹得厉害,这事可大可小。保险起见,拍个颅脑CT吧,看看颅骨有没有骨折,还有颅内出血情况。”
“颅内出血?”冯芸惊呼。没想到摔一下竟可能有如此严重的后果。一阵眩晕来袭,她瘫软在椅子上。
婆婆忙上前扶住,雨萱也担心地握住妈妈的手。
“现在还不能确定,拍了片子才能做出判断。”
杨砾匆匆赶到,冯芸正要陪宝宝进CT室。
“我陪他进去吧,你在外面等着。”他叫住冯芸。
“还是我来,你们俩在外面等着。”婆婆从冯芸手中抱过孩子,又冲杨砾递了个眼色。
检查室外,两人并肩而坐。冯芸无声落泪,杨砾将她揽入怀中,眼角也湿润了。这一刻,他们暂时忘却了彼此的仇恨。宝宝的伤情吉凶未卜,他们需要抱团取暖,共同面对。
雨萱见状,跑过来挤到爸爸妈妈中间,三人紧紧抱在一起。
男女之间只要有了孩子,即便离了婚,也很难做到形同陌路。
漫长的等待后,检查结果出来了:头骨轻微裂缝,颅内未见明显出血,建议继续观察。若有不适,随诊。
暂时没有颅内出血,不幸中的万幸。
然而,想到孩子平白无故遭这么大的罪,一家人心里都不舒服。这事必须有个说法,不能就这么算了,月嫂和家政公司都应该承担责任。
无论是私下交涉还是诉诸法律,都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一屋子老幼病残,能指望的只有杨砾了。
结婚七年来,临近离婚时他才第一次被推到前线,体验一把身为顶梁柱的感觉。从前,凡事都是冯芸冲在最前面。
杨砾提出让月嫂和家政公司共同承担责任。
眼见雇主要求赔偿,还可能打官司,肖月嫂矢口否认自己带宝宝的时候玩手机,改口说每天工作量太大导致身体疲劳,所以才犯困打盹,不慎摔伤孩子。
由于家中没有监控,双方所言都只能算作“一面之词”。
家政公司把锅甩给月嫂,只肯象征性地赔偿两百元医药费,退还中介费和未完成的家政服务费。
月嫂见公司不给自己撑腰,装起可怜来,说自己考月嫂证的四千多块钱还没赚回来,反而要倒贴一笔赔偿,上哪儿去凑这些钱?
“你不是有经验的高级月嫂吗?每个月上万收入,怎么连四千多块钱也没赚回来?”冯芸问道。她想起月嫂在照顾宝宝时种种不够专业的操作,更加怀疑她的工作经验有假。
“我看你不像是有经验的,不会连月嫂证都是买的吧?”婆婆发出疑问。
“绝对不是,我考试了。”肖月嫂忙否认道。
“考试?学一个星期,发给你一张纸,背下来就能考过。想拿证的话,交四千五百块钱,上户就是中级月嫂,干完一户变成高级月嫂,干完两户变成金牌月嫂,反正有公司帮你吹牛,谁都是‘经验丰富’。你们一块儿骗雇主下单,收到钱后大家三七分账。这样的钱,你们挣得安心吗?”
婆婆的声讨像强悍的机关枪,一发发子弹直击肖月嫂的伪装,打得她原形毕露,无地自容。
她只得承认,自己去年拿到月嫂证后一直没能顺利上户,连续两次被中途辞退。回老家待了一段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于是又来燕京碰碰运气。
在家政公司的包装下,她摇身一变成为高级月嫂,身价翻倍。冯芸家是她接到的第一笔订单。
“看,我没猜错吧?”真相大白,婆婆心头畅快了不少。
“妈,您怎么知道这些底细?”杨砾问。
冯芸也纳闷:婆婆是去做卧底了吗?竟然对内幕了如指掌。
“哎,不瞒着你们了。我也在家政公司干着呢,接了两户人家的单,都是小时工。每天不在家的时候,就是去那两家干活了。”
“什么?妈,您……”杨砾脑子里浮现出母亲操劳的身影。
他永远不会忘记读大学期间,母亲利用工作之余的时间给别人家当小时工,换来八块、十块……一点点攒着,连同她那微薄的工资,最后都变成了他的学费和生活费。
“妈……您干嘛要这么辛苦?”冯芸原以为婆婆每天下午出门是为了补觉,这下终于明白她的手伤为何会又复发了。
“刚来燕京时,住了两天旅馆,钱袋子受不了,太贵了。我出门溜达,见家政公司招人,还包住宿,就拎着行李去了。交三百块钱管理费,有个住处,还介绍工作,挺划算的。”婆婆娓娓道来。
冯芸一边听,一边脑补着画面。她不禁问自己:画面中的婆婆以及眼前的婆婆,和两个月前那个撒泼打滚、整日惹是生非的婆婆,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恶婆婆的形象在她脑海中越来越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精明能干、自食其力、勤劳坚韧的伟大母亲形象。
“家政公司的老师天天劝我考月嫂证,说是免费培训。我就跟着她们上课,说不定带孙子时能用得上呢。学完后我没考证。又不打算当月嫂,花那冤枉钱干嘛?后来我接了小时工的活儿,周末不休,算算一个月也能挣五千呢。我一辈子都没拿过这么高的工资。”
“是退休金不够用吗?”杨砾问。
“也不是,我这人闲不住。不瞒你说,我在老家也做着兼职。趁着还能动,挣多少是多少。总得给孙子孙女留下些什么,虽然不多,也是做奶奶的一份心意。小芸给我的那些红包,我都攒着呢,留给雨萱和宇晨。”
“妈……”冯芸的声音哽咽了。
她终于理解了婆婆,也理解了所有传统的中国式母亲:一辈子燃烧自己,只为子孙活着。
她的母亲不也是这样吗?只不过对象仅限于哥哥。
作为女人,冯芸并不赞成这样的活法,但作为雨萱和宇晨的妈妈,她感谢婆婆对他们的付出。
婆婆说,要是不嫌弃,等肖月嫂下户后,就别再找新的月嫂了,自己完全可以胜任接下来的工作。如果冯芸同意,她就把家政的工作辞掉,专心带孙子。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冯芸哪里还能拒绝?她也不想拒绝。婆婆就像一座宝藏,总能给她惊喜。老公可以不要,但婆婆一定得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