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有余

第38章 不做婆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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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人的世界总离不了一个忍字,不是忍家人便是忍外人,风平浪静的代价是妥协。

冯芸给肖月嫂涨了两千元工资,负责一家人的午餐和晚餐。

“多做我一个人的饭,两千块钱到手,你们当月嫂的挣钱可真轻松呢。”刘采凤揶揄道。

她想到自己在老家多年兼职当小时工的经历——同样是替雇主做饭,且常常是四五口人的正餐,累死累活也不过二十几元时薪,一个月能挣两千元可谓顶天了。

“宝儿奶奶,您错了,明明是多做两个人的饭,还有我那一份呢。”

“你那份也算上?你给自己做饭还得我们付工钱?”刘采凤惊掉下巴。

“别人家都是雇主给月嫂做饭吃呢。”肖月嫂语气里透着一丝怨气。

刘采凤立刻翻了脸:“那你别做自己那份不就得了!算计到这个地步,你这人真离谱!前几天你连厨房都不进,月子餐也是我做的,你是不是该把那份工资给我?”

肖月嫂哑口无言,用眼神向冯芸求助。

冯芸躲过她的目光,并没有出面解围。她觉得婆婆话糙理不糙,要不是顾虑家里人手不够,又担心月嫂偷偷虐待孩子,她也想亲自上阵与之理论一番。

“好了,肖阿姨,您要求涨工资,我们满足了。您是不是也应该把职责落实到位呢?”

纵使一百个不愿意,在金钱和压力的驱使下,自知理亏的肖月嫂还是进了厨房。

刘采凤有了更多机会和冯芸一起照料宝宝。她端抱着他,就像捧着传世珍宝,满眼的喜爱,满心的怜惜。

“多好的宝儿啊,白白胖胖,眼睛亮亮……起个什么名字好呢?……姐姐叫雨萱,你叫雨什么呢?”

这几日,刘采凤总催着给孩子起名字。她最担心的是冯芸不让孩子姓杨。

是啊,起个什么名字好呢?满月后去打疫苗的时候总不能还叫“冯芸之子”吧?

“男孩子,就不用雨字了,用这个‘宇’。”冯芸边说,边用纸笔写下,“凌晨出生的……就叫‘宇晨’吧!”

“宇晨?……好,好,就叫宇晨。”刘采凤不住点头,又小心地问,“杨宇晨,是吗?”

冯芸没有否认。刘采凤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起好名字后,她又不停念叨着给宝宝办出生证和户口。在表明身份的官方证件上留下名字,才算真正姓杨。一天不办妥,她一天不安心。

“让杨砾去办,别的事做不了,跑跑腿还不行吗?我现在就打电话让他回来。”

“不必了。您告诉他一声,我再找个‘闪送’把办证需要的材料送到他学校就行。”

“......还是让他回来一趟吧。”刘采凤自作主张,拨通了杨砾的电话。

冯芸知道,婆婆有她的打算。离婚冷静期只剩一周时间,婆婆还没放弃撮合她与杨砾复合,有事没事就把他叫过来。

杨砾倒也听话,随叫随到。来之前总不忘问问宝宝的纸尿裤用完了没,奶粉需要买吗,家里缺什么菜,如果有需要,他可以买了顺便带过来。

刘采凤认为这是儿子有心和好的表现,冯芸却觉得是离婚谈判时的鱼死网破四个字震慑住了他,所以才变得如此乖巧。

杨砾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态。院长让他把家务事处理好,他照办了。可回家次数越多,他就越想回家。家中的一切,熟悉又陌生。熟悉之处令他眷恋,陌生之处令他神往。

他走进房间,母亲和冯芸坐在床边逗弄宝宝,柔声柔气地呢喃着。夕阳透过窗户倾洒进来,让一切显得梦幻,房间里四溢的奶香又将他拉回现实。

看着温馨和谐的场面,他想起油画里的圣母和天使。眼前的情景不正是他曾梦寐以求的生活吗?

宝宝似乎与爸爸之间有心灵感应,每次他回来,小家伙都会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凝望着他。

早在第一次目光相遇时,宝宝就在他心中悄悄抛下一只锚,从此稳稳停靠于此,时不时在他的心湖里**起涟漪。

雨萱出生时,面对有着他一半基因的新生命,杨砾既好奇又抗拒,不敢相信自己也成为了父亲,以至于他花了五年时间适应这个角色,仍无法全心投入。但是看到儿子的一刹那,父亲的角色感骤然觉醒。

他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和父亲的关系。他恨他。

他又想到儿子宇晨,长大后也会恨自己的父亲吗?

家暴、出轨、父子仇恨,这一切像是魔咒一般,似乎难逃代际传递。

“好好的家,就这么散了,你当真不后悔?”母亲含泪问他。

“后不后悔又能怎么样呢,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那个女人就那么好?你一点儿回头的念想都没有吗?”

杨砾陷入沉默。即便他想回头,冯芸也不可能给机会。然而和章薇继续发展下去,似乎又前途未卜。

自从匿名信事件后,他和章薇之间龃龉不断。

院长反复提醒他注意影响,在公共场合下不要和章薇走太近。他照做了。于是,在学校里两人不再谈笑风生,不再一起吃饭,不再相约漫步校园,连正常探讨工作上的事情也要专挑有其他同事在场的时候——两人绝不单独相处。

章薇认为杨砾胆小怕事、没有担当,爱得不纯粹。杨砾则认为她太过任性,不考虑他的处境。

加上最近他频繁回家,章薇更觉得自己被冷落了。每次从家回到芳柳公寓,他总要解释好久才能获得她的原谅。

章薇比冯芸难哄,杨砾真有些招架不住。两人之间的**正在褪去,他常常感到疲惫不堪。

顿顿迁就她的习惯,吃着草料一般的“白人饭”,天天雷打不动去健身房挥汗如雨,所谓自律的生活方式对他来说形同枷锁。

整日半饥半饱,吊着一口仙气活着,仅存的一点体能既要应付手头的工作,又要配合**的兴致,哪还有多余的气力去哄她?

为什么不论跟哪个女人在一起,总是他伏低做小,活得没有男人的尊严?他很是不解,也很不服气。

“妈帮你向小芸求求情,行不?”

母亲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哎,算了吧,别碰一鼻子灰了。”他叹气道。不知是想打消母亲的奢望,还是掐灭自己心中冒出头的小小妄念。

刘采凤敏锐地捕捉到儿子想要回归家庭的心思,更加坚定了说服儿媳妇的决心。

可惜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冯芸压根儿不想吃回头草。

任凭婆婆明里暗里一个劲儿把话题引到杨砾身上,冯芸就是不接招,或装聋,或装傻。

宝宝哭闹了,婆婆问她:“哭这么大声,宇晨是不是想爸爸了?”

她反问:“月子里的娃连妈都不认识,还能想到爸爸?”

宝宝睡熟了,咧开小嘴微微一笑,婆婆又说:“你看,他笑了,准是做了好梦。是不是梦到爸爸了?”

冯芸拿起床边的《儿童发展心理学》,指着书里的文字向她科普:“科学家说了,新生儿的微笑是无意识的,叫做‘反射性微笑’,跟梦到谁没有关系。”

“你那本书是洋鬼子写的,不适合咱们中国娃娃。”婆婆不以为然。

她轻轻地戳了戳宇晨肉嘟嘟的小脸蛋,小家伙再次露出甜甜的微笑。

“奶奶知道,宇晨肯定是梦到爸爸回来了,一家人和和美美,甜甜蜜蜜地在一起,对不对?”婆婆独自畅想着阖家幸福的画面。

冯芸决定向婆婆摊牌,打消她脑中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它们终归会让她失望的。

“妈,您不用劝和了。离婚这件事,我心意已决,不会改变的。”

“芸啊……你怎么就这么铁石心肠呢?宇晨不能没有爸爸,雨萱也是。”婆婆流泪了。

“谁说没有爸爸了?血缘断不掉的,杨砾永远是两个孩子的爸爸,您也永远是他们的奶奶。只是我和他不再是夫妻了。”

刘采凤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儿媳妇。她虽冷静漠然地拒绝了她的要求,却也化解了她的担忧——孩子姓杨,管杨砾叫爸爸,管她叫奶奶,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冯芸全都满足她。

唯有婚姻,她说什么也要坚持自己的选择。

她看上去不像是赌气,而是深思熟虑后才做出决定。

刘采凤想到自己,如果当年也有这般决心和魄力,早些对那个男人和婚姻死心,人生会是怎样?

作为婆婆,她虽万般不愿看到儿子和儿媳离婚,但是站在女人的视角,冯芸的选择却向她展示了婚姻的另一种可能,甚至可以说儿媳妇正在替她活出不一样的人生。想到这里,她的内心竟生出好奇和向往。

刘采凤暂且收回了劝和的念头,和冯芸聊起了不堪回首的过往。

结婚头几年,她和杨砾父亲的日子还算美满,然而在他当上粮库副主任后,生活却变了样。他的应酬越来越多,每逢饭局必是喝得醉醺醺地回来。

起初,她抱怨几句,他还能听得进去,可自从去那个女人的发廊里洗过一次头,飞出去的心就再也收不回来。

她闹到单位,领导替她做了主。由于害怕被处分,他和那女人总算消停了一阵。但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两人又勾搭到一块儿。她再闹时,他听了那女人的怂恿,开始对她拳脚相加。

尝到了暴力的甜头后,他一发不可收拾。即使她不再管他去了哪儿,只要遇到不顺心的事,他就拿她泄愤。踹她比踹流浪猫狗来得方便,畜生急了很可能反咬一口,她却不会——为了幼小的杨砾,她全都忍了。

“命都快没了,为什么不离婚呢?”

“怕孩子没爸被人欺负,也怕一个人养不起孩子。”

“所以你宁愿自己被他欺负?”

“挨打也会习惯......想不到吧?只要我一声不吭,他撒完气就不打了。有时太疼,忍不住哭了、喊了,他就揍得更厉害,犯起浑来还要打孩子。我跪在地上护着杨砾,他的脚往我背上、腰上,死命地踹,踢在腰椎上,钻心地疼......”

她极力压制着汹涌的情绪,试图以平静的语气诉说过往,颤抖的唇和溢出眼眶的泪却让心底的伤痛欲盖弥彰。

“后来呢?”冯芸递给婆婆一张纸巾。

她接过,擦了擦眼角的泪,长长叹了一口气,接着道:“那晚,他喝完酒去找那个女人快活,死在了她**。我终于不用挨打了......可我的儿还是没了爸,我还是得一个人养孩子。那年杨砾才八岁。”

“真不容易,好在你挺过来了。”冯芸把手按在婆婆手上,轻轻握了握,“如果当初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你会和他离婚吗?”

“离,肯定离。我挺后悔的,白白忍下那么多气,白白挨了那么多打。”

“失控会上瘾,受虐也会习惯。所以家暴和出轨,只要有了一次,就会有无数次。你选择为了孩子忍气吞声,而我不想生活在可怕的‘无数次’中。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嗯,理解。都说婆媳是冤家,可咱们都是女人,有一样的难处。只怪妈明白得太晚。”

想到过几天冯芸就不是她的儿媳妇了,刘采凤心有不舍。

“这不能怪您,我也是最近才悟出来的。在男人说了算的世界里,女人的困境都差不多。所以我们更应该抱团取暖,互相帮助,对不对?”

“对,我就在这里帮你把宇晨带大,只要你不嫌弃。”

“我怎么会嫌弃?只是您也该有自己的生活。”

“谢谢你为妈着想......哎,过几天,你也不再叫我‘妈’了。”

“那叫什么?老刘?闺蜜?......还是继续叫您‘妈’吧,顺口了,改不过来。”

刘采凤破涕为笑:“好,叫啥都行,咱们以后不做婆媳,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