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有余

第43章 回忆,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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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意义呢?”

“不需要意义,常伴左右我就知足了。除非你不想我打扰你的生活。”

“是我打扰了你的生活,一直都是。你总是照顾我,而我总是欠你的。”

“不,你没有。在你看来是照顾,对我而言只是表达情感的方式,我需要这样的表达。所以,你不欠我的。”

“可是从一开始就是我辜负了你的感情。我听了我妈的话,放弃了你。那年腊月二十七,你还记得吧?”

“记得,终生难忘。”谭铭之没想到,多年过去,这次爽约在她的记忆里也占据着一席之地。

“……和我猜想的一样,李阿姨她……不喜欢我。只是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谭铭之摘下眼镜,停顿了片刻,“那天……你真的没去吗?”

他的思绪回到十五年前的二月十四日。那晚,一场罕见的大雪降临小城逸江。

“把羽绒服穿上,外头好冷的。”母亲抱着厚厚的羽绒服追到门口。

“不用了,我里面穿了厚毛衣,不怕冷。”

他坚持穿一袭黑色风衣,因为冯芸说过他这样穿很帅。

母亲没有继续劝说,而是替他扣了风衣的扣子,又把米色毛衣的高领往里拢了拢,让它贴着脖子。

“帅小伙,祝你成功哟!”母亲的喜悦溢于言表,“明天带她来家里吃个饭。”

“啊……这也太快了吧?”谭铭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钱带够了吗?”父亲从一堆卷宗里抬起头,语气难得不那么严肃。

“嗯。”他抿嘴一笑,点点头,告别了父母。

距离春节只剩三天,寒风凌冽的雪天里,人们只想猫在家里嗑瓜子、看电视、打麻将……

雪花漫天飞舞,街上来来往往的只有情侣和兜售鲜花的小贩。

电影还没开映,谭铭之在影院门口踱来踱去。离七点半越近,他的心越忐忑。冯芸说她不一定能来,但以他对她的了解,如果她真不想来,定会直接回绝。“不一定”代表有希望,她正设法与阻挠她赴约的力量做抗争。

“哥哥,买花吗?”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

小女孩从手捧的花束中抽出一支,在他面前晃了晃。

“好的。多少钱?”他接过花。

他原本想在电影结束后偷偷买花,等散步到江边向冯芸表白时,悄悄递到她手上。看到小女孩冻得皴裂的脸蛋,他心中恻然,于是决定先买一支,藏在衣服里。

“十元一支。”小女孩怯生生道。

“十元?”他看看她手中的花,花瓣完整,娇嫩欲滴,“今天过节,别人家的花儿都涨到十五元了,你不晓得?”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十元和一张五元钱,递给小女孩。

“不用了,哥哥,妈妈说只卖十元。”她伸手轻轻拿走十元的那张,“快点卖完好回家。弟弟发烧了。”

谭铭之看到她手上的冻疮微微开裂。

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他远远望见马路对面瘦小的女子,她正拎着一篮玫瑰花向过往行人兜售。身后背篓里的婴儿不停哭泣,她时不时转头摸摸他的前额。花还没卖完,她心急如焚。

电影已经开演,冯芸仍没有出现。

谭铭之的情绪变得低落。他默默问自己:她还会来吗?

出门前的一腔热情在风雪中冷却,他的身体感受到刺骨的寒意。这样的天气,的确应该穿羽绒服。

电影开演后,路上的行人少了许多。卖花的母子三人一筹莫展。

他走到马路对面。

“这些花我都要了。多少钱?”

“啊?不……要不得。你买这么些花也没用……”

“小朋友,帮哥哥数数有多少支。”

“1、2、3……”小女孩认真地数着,“加上我手上的,一共61支。”

“好,哥哥给你610元。”

冯芸不来了,这些钱无处可花,不如拿出来做善事。

“要不得,要不得……”女子拒绝了他的好意,生活的艰辛尚未磨灭她的善良和骨气。

“大姐,你的儿子生病了,快拿着钱去医院给他看看吧。”他把钱递给她。

女人转头看看儿子通红的脸蛋,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再推辞。

“谢谢,谢谢……”她抹着眼泪,“三百块就够了,按进价给你。”

“五百吧,三百块看病怕不得够。”他把钱硬塞到女子手中。

“谢谢你……”女子的头埋得更低,不住抽泣,她把女儿拉到面前,“快,说‘谢谢好心的哥哥’。”

“谢谢好心的哥哥。”

“不用谢。”他摸摸小女孩的头。因行善而获得的心灵慰藉,多少弥补了冯芸失约带来的遗憾。

“麻烦问一下,医院怎么走?我们从乡下来,不认得路。”

“离得不远,你们过马路往北走,第一个路口再右拐,然后……”他往街对面电影院门口望了一眼,期待中的她依旧没有现身,“我现在没事,送你们过去吧。”

路灯之下,雪花飞速旋转,迎风舞动着爱的华尔兹。他的期待却随着悄然下坠的雪花,落地成水,隐入泥土。

他回到电影院门口,将那一篮娇艳的玫瑰放在路灯下。微弱的灯光里,它一厢情愿地怒放着,无人问津,如同他对冯芸的爱恋。

不远处的路面上,一只粉红色手套被它的主人遗落,和他一样孤独,从此凑不成双。

电影散场,约会的男男女女走出影院,眼里只有彼此。没人注意到路灯下的谭铭之,更没人注意到落单的手套。它被踩来踩去,很快失去了原本的模样……

回到家,他发烧了,一连高烧三天。整个寒假,他没有再找冯芸,也没有接到她打来的电话。

“那天你真的没去吗?”谭铭之问。十五年过去,他依旧心有不甘。

“我……”冯芸抬头望向他,思绪再次回到那个雪天的夜晚。

哥哥在汽修店里因为操作失误导致车胎爆炸,伤了眼睛。好在是皮外伤,缝针包扎后便在家静养。

晚饭后,冯芸急急忙忙洗刷碗筷、收拾厨房,她的心里还惦记着与谭铭之的电影之约。

母亲故意刁难,不停差使她做这做那。

她指了指窗户:“玻璃上的油污好久没擦了,今天没事,正好清理一下。”

她又翻出一袋子花生:“把这些花生剥壳,明天要炸花生米。”

冯芸忙得团团转,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替她解围。

“我来帮忙,反正闲着。”哥哥走进厨房,正要帮忙,却被母亲推着往外走。

“没你什么事,看电视去。”

“我眼睛痛,不看。”

“眼睛痛?”母亲惊问,赶紧将他拉到灯下,轻轻揭开纱布的一角,“哎呦……好像有点肿了,不会化脓了吧?”

“冯芸,马上带你哥去医院看急诊。”母亲命令道。

“好……妈,你带哥哥去不行吗?”

“哟,你指使我?”母亲皱起眉头,“我要是去了,你不得偷偷跑出去见那个‘桥脑壳’?”

她从来不提谭铭之的名字,总用“桥脑壳”代替,生怕冯芸听不出对他的嫌恶。

“芸儿,你就陪我去嘛。”哥哥朝她使了个眼色,她立刻心领神会。

兄妹俩穿上羽绒服,匆匆出门。坐上公交后,双双松了口气。

“等会到了电影院那站你就下车,我再往前坐一站就是医院了。”

“要得,谢谢哥哥!”冯芸激动得快要哭出来。

“莫谢我,是爸爸出的点子。”哥哥冲她狡黠一笑。

公交到站时,电影已经开演一会儿了。

她在影院门口没有看见谭铭之,以为他自己先进去了,于是拿着票抹黑走进影厅,然而原本属于她和谭铭之的位置上空无一人。

他没进来吗?去哪里了呢?

她折返到影院门口,左等右等不见他的人影,越等心越凉。

他一定是走了。我那么努力地与母亲周旋,好不容易出来了,他却不愿意多等我十分钟。也许,我在他心中并没有那么重要。

算了,还是去医院找哥哥吧。

冯芸怅然若失地离开电影院。手套从衣兜里掉出来,她没有发觉。

兄妹俩回到家中。父亲一脸诧异,用眼神发问:“芸儿,你怎么也跟着回来了?没去看电影?”

母亲一脸得意:“我就知道你最听话,不会趁机溜出去找那个‘桥脑壳’。你爸还说啥子女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叫我莫干涉你的事。笑话!知女莫若母。”

她的赞美听上去刺耳,似在为冯芸逃不出她的掌控而沾沾自喜。

“我有点累,先去睡了。”冯芸低垂着头,悻悻然回到房间。

需要给他打个电话解释迟到的原因吗?……不必了吧,他不也一声不吭地走了吗?

两人的回忆拼凑在一起,故事终于完整了。

“原来,我们都赴约了。”冯芸无奈一笑,“只是彼此错过了。”

“如果我对自己多一分信心,也许就能对你多一分耐心,那样我们就不会错过了。”

婆婆吃完饭,推门而入,打断了两人的长谈。

“我吃好了,你们快去吃吧。”

“好的。”

谭铭之盛出一碗汤放在冯芸手边,又给她剥了几只虾。

“干锅虾,你爱吃的。我做了减油减辣版。尝尝吧!”

“不用剥壳了。干锅虾,我喜欢连壳一起吃。”冯芸把盛着虾肉的小碗推回谭铭之面前。

“噢?”谭铭之停下剥虾的手,“怪我观察不仔细,只记住了你吃虾时心满意足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好像的确没见你剥过虾壳。这次我记住了,以后把虾炸得酥脆一些,连壳吃的口感也会更好一些。”

“你……那么喜欢观察我?”

“再多的观察,也不及你的坦诚相告,你的回应才是标准答案。可惜十五年前的我是个缺乏自信和勇气的考生,明明再往前走一步,追问一句,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我却退缩了。”

他想起雪地里的那只粉红色手套。它努力向他招手,证明自己的主人曾经来过。他明明觉得眼熟,却不敢捡起。任由怀疑和自卑战胜直觉,最终选择了放弃。即便后来再也没见冯芸戴过那双手套,他也没有勇气问一句:“那天你去了吗?”

从那以后,两人不断彼此错过。

她赌气找了个男朋友,又匆匆分手。他想回去找她,却突然得到出国交流一年的机会。待他回来时,冯芸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为了提前毕业,把自己逼成狂修学分的工具。

最令他不解的是,冯芸竟然当起媒人,将唐雅婷介绍给他。

“你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

“雅婷是我的朋友,她那么崇拜你,为了接近你,哭着求我。我想反正咱们也不可能了,不如为你们创造一个机会。你也值得拥有一个死心塌地爱你的女孩。”

“可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论痴情,我比不上她。再说,你们不也在一起了吗?”

“因为你说我的感情变成了你的负担,我有了女朋友,你才能安心。这句话让我绝望,消沉了好久。那段艰难的时光,她一直陪着我,给了我许多安慰。”

“可是……我并没说过这样的话。”

“不是你让她转告我的吗?”

两人疑惑地望着对方,思索片刻后,各自心里有了答案。

“好了,所有的误会都一一解开,我们是不是可以重新给彼此一次机会?”

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错过了爱情,步入中年的他不想再给人生留下遗憾。

“都是陈年往事了,人生不应该继续往前走吗?”

“人生一直向前,可谁也没说它是一条直线。也许,是一个圆呢?起点即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