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宇晨三个月大了。
刘采凤说,宝宝“百天”是大日子,要隆重地庆祝一番。
她趁宝宝睡觉时缝制的小衣服、小裤子和小布鞋,渐渐都有了雏形,这几天正加紧赶工。
她还计划蒸一大锅花饽饽,再煮十几只红喜蛋。
冯芸被婆婆对传统习俗的这份虔诚劲儿感动了,也跟着忙活起来。她预约了上门拍照,订了蛋糕,又上网采购了布置场景的装饰品。
拍照前一天,刘采凤特地通知儿子过来一起拍张全家福。
第二天,拍摄接近尾声时,杨砾才匆匆赶到,一脸疲态,胡子拉碴。
“生病了?”刘采凤心疼地摸了摸儿子的脸颊。
“没有。”杨砾叹了一口气,“工作上的事,有点麻烦。”
“咋了?受处分了?是不是因为那个女人?”刘采凤忙问,音量略高,引得在客厅另一头拍照的摄影师们转头望向母子二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八卦,他们来不及避嫌。
冯芸装作没听见,扶着宝宝摆造型。
“哎,不是。别问了,说了你也不懂。”杨砾不耐烦道。
他心里乱糟糟的,满脑子全是被毙掉的开题报告。前天的课题讨论会上,院长只是针对报告中的部分数据提出了一点质疑,章薇竟顺着他的话把杨砾小半年的成果批得体无完肤。都是在她的眼皮子下做的,谁料她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当着那么多人,她一点儿情面也不给他留,引得同事们议论纷纷,低头窃笑。
会后,杨砾听到有人在办公室里大声调侃:“‘太后’下场亲自手撕‘嫪毐’,连车裂之刑都免了,比史书还精彩。咱们杨老师,捷径走到死路上,一个字:该!”
知识分子的毒舌最要命,损人不带半个脏字,却字字见血,句句戳人心窝。
“宝宝爸爸,方便的话,拍照前稍微刮一下胡子吧。”摄影助理小心翼翼地提醒杨砾。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想起自己两天没刮胡子了。
他走进卫生间,习惯性打开洗手池下的柜门,熟悉的位置上却不见他的电动剃须刀。他蓦地反应过来,它现在正躺在章薇的公寓里,而这里已不是他的领地。
“用这个吧。”冯芸递来一个新的电动剃须刀。
他接过剃须刀,目光在冯芸身上停留了片刻。她还是那么善解人意,真令人怀念。
“抓紧时间,摄影师拍完还要赶去下一户。”
“好。”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又立刻收回:“等会儿……”
“怎么了?”冯芸问道,只见杨砾魔怔了一般,盯着剃须刀翻来覆去研究。
“这是谁的剃须刀?”他质问,“是不是谭铭之的?他住这儿了?”
“什么?……说什么呢?你没事吧?”冷不丁被“疯狗”猛咬一口,冯芸难免恼怒,但是想到还要继续拍照,她努力克制火气,只盼着赶紧拍完,早点将他打发走。
奈何杨砾不依不饶,越说越离谱。
“行啊,够快的。咱们离婚才多久?被窝还没凉透,他这么急着钻进来?”他顺着自己的猜测任由醋意发酵,口无遮拦,专挑难听的说,“你是不是也忍了很久?终于得偿所愿了吧?他怎么样?合你口味吗……”
“闭嘴!”冯芸忍无可忍,发起反击,“杨砾!你给我放尊重点,管好你的臭嘴!”
刘采凤循着吵架声跑了过来,刚到卫生间门口,只听见“噼里啪啦”,电动剃须刀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我可没有谭铭之的那种癖好。别人用过的东西,我不要。”杨砾话中带刺,含沙射影。
“什么叫‘别人用过的东西’?你给我说清楚!”
“哎呀,儿啊,你这是做什么?”刘采凤看着散落一地的零件,直拍大腿,“不是你说的那样,这剃须刀是崭新的,没人用过,小芸刚找出来,包装盒还在呢。”
“出去!”冯芸指向门外,抬眼怒视杨砾,“我是说你。走吧,不用拍什么‘全家福’了。你不属于这个家,也带不来什么福。你本身就是灾难。”
“没错,我就是灾难,你也根本不想让我来,‘全家福’里就没有我的位置,你给他留着呢。”
“儿啊,你胡说些什么?没有的事。小谭没住在这里……”刘采凤急得想哭,她转向冯芸:“小芸,你解释两句行不?妈求你了。你亲口说了,他就信了。”
冯芸不语——凭什么要她自证清白?
既然离婚了,为什么还要不切实际地指望前妻对他保持“忠贞”?他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这已不是高配的感可以解释的范畴,简直就是自恋到了极致。
“那个……宝宝妈妈,不好意思哈,时间不早了,我们还得去下一户,人家住在五环外,挺远的。您看方便的话,下次找个时间我们再补照全家福,可以吗?况且……宝宝也犯困了。”
冯芸平复了一下情绪,不好意思道:“好的。抱歉,耽误你们时间了。回头再约吧。”
她接过宝宝,默默回到房间。
摄影师们匆忙离开后,杨砾也走了,重重的摔门声如雷贯耳。宝宝惊跳一下,睁眼看到妈妈熟悉的脸,又安心地回到梦乡。
杨砾像飓风一样来袭,将一家人的好心情卷走,带着未消的怒火离去,不知又要为害何方。
他回到办公室,桌上一百多份试卷等着他批阅、登记成绩,截止时间是今晚十二点——又一摊子破烂事!
随机抽出一份答卷,不料满篇尽是挑衅:选择题完美避开所有正确答案,填空题不知所云,问答题的第一道下写着“答:不清楚。”,余下四题皆以“同上”作答。
这样答题和啐一口唾沫在老师脸上有何区别?太嚣张了。
他忍无可忍,满腔愤怒化作笔下一个又一个大大的红色问号。
擅长讲课又怎么样?评职称又不看这个,学生们上课只想听脱口秀。讲台上的自己好似一个小丑,倾情表演却换不来半点尊重。
明明重点差不多划到原题了,可总有不少学生,饭喂到嘴边也不愿张口。考前千叮万嘱:答题区一定不要空着,哪怕把题干抄写一遍也有分,不然我该怎么昧着良心捞你们上岸呢?
捞完了还要绞尽脑汁做调整,确保分数呈“正态分布”。做完这些又有何用?没有学生会感激你,“保过”是老师应该做的,校方的态度也是给学生撑腰,这让他们怎能不选择躺平?
他更加坚信:搞教学没有出路。然而论文不温不火,课题前途未卜,他又有什么实力去争取副教授的位置呢?
失算的事业,失意的爱情,失败的婚姻,……命运为何要这样捉弄他?让他活得如此窝囊?
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见谁都得低头,母亲、院长、章薇、冯芸……他就连在学生面前也挺不起腰杆。
看着学生们狗屁不通的答卷,他只想付之一炬。
什么时候确保学生及格变成了老师的义务?杨砾的逆反心理空前暴涨——再也不想惯着这群油盐不进的“大宝贝儿”了!他要大开“杀”戒。
宝宝“百日礼”如期在家中举行。不出所料,冯芸没有邀请杨砾。有了拍“百日照”的前车之鉴,刘采凤也不敢再提这茬。谭铭之自告奋勇当摄影师,说是要帮忙记录美好时刻。
一百天大的宇晨躺在红色床单上,周围摆满了刘采凤亲手做的花饽饽,五颜六色,栩栩如生。
“这是燕子、老虎、龙、如意、宝葫芦……”
冯芸听着婆婆介绍,不住赞叹她出色的手艺:“您做的比网上卖的还要精致,开店得了。”
“网上还能卖馍馍?”婆婆很好奇,“你上网查查我做的这些值多少钱?”
“当然可以了。”冯芸在某宝上搜了几家店铺,“您看,不便宜呢,像这样一套差不多两百块钱。”
“真的?”婆婆眼睛一亮,很快又摇摇头:“算了,再赚钱也顾不上,我还是专心把孙子带大吧。”
冯芸替婆婆感到惋惜:她是个心灵手巧的人,针线功夫、面食手艺、收纳打扫……样样拿手,只可惜才华大都无偿奉献给了家人。明明凭借自己的本事可以过得很好,却禁锢自己,燃烧一生去照亮别人。
“啪嗒,啪嗒”,刘采凤拿出两颗煮鸡蛋,在桌上磕了磕,麻利地剥开蛋壳。
她用手掌按着鸡蛋,在宝宝嫩滑的身体上滚来滚去,口中念念有词:“滚灾滚灾,灾难走开。宝宝聪明,健康常在……”
雨萱觉得好玩,也跟着念叨起来。谭铭之忙着录像,特写、近景、中景、远景……来回切换。
“行啊,挺像模像样的,又是查文献学到的本事?”冯芸笑着调侃。
“那可不,跟着教程一点点学的,练习好多次了。后期剪辑我也专门研究过,保证成品是大片既视感。”
“滚灾”仪式后是“冠衣”,刘采凤拿出赶制了一个月的成果给宇晨换上。喜庆的红色中式小礼服,配上神气的虎头帽,百天的宝宝看上去像个小大人。
谭铭之的相机“咔嚓、咔嚓”不停,宝宝高兴得手舞足蹈,似乎是在配合他摆出各种动作。
初冬的暖阳透过窗户照进房间,给“百日礼”的现场添加了一层暖调滤镜,烘托出温馨的氛围。
“要是孩子们的爸爸也在就好了。”刘采凤品味着眼前其乐融融的画面,喃喃自语。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忙转移话题:“看我,老糊涂了,差点忘记重要的事。”
她回房间取来两个红色首饰盒,打开其中一个,里面装着一对小金镯。
“来,乖孙孙,奶奶给你戴上。”她小心地托起宝宝的手,将金镯子套到他胖乎乎的小手腕上。
冯芸见盒面上写着金店的名字,是燕京的百年老字号。
“妈,您什么时候出去买的?”
“刚来燕京的时候就买下了。还有呢……来,雨萱,到奶奶这里来。”她朝孙女招招手。
只见她从另一个盒子里取出一只金坠子:“雨萱,这是不是你喜欢的那个啥……小马宝莉?”
雨萱把金坠子捧在手心打量,觉得又像又不像。
冯芸本想说“这是独角兽,不是小马宝莉”,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哇,真漂亮。”
这是婆婆给雨萱的第一份正式礼物,也是一种情感上的补偿。她很努力地与重男轻女的陈旧观念划清界限,尽可能平等地对待孙子和孙女。所以,坠子的造型是独角兽还是小马宝莉,已经不重要了。
“喜欢吗?奶奶给你戴上好不好。”
“妈,买这些花了不少钱吧?赶上您退休前三个月的工资了。”
“哎,留着那些钱做什么?花在自家孙子孙女身上,我高兴!”刘采凤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谭铭之放下相机,凑到宝宝跟前,像魔术师一样在手中变出一块“长命锁”,在宝宝眼前晃了晃:“这是叔叔给宇晨的百天贺礼,也麻烦奶奶给戴上吧。”
“老谭……太破费了吧?”冯芸不好意思道。
谭铭之皱起眉头:“看你说的。这么见外,我可生气了哦。”
“都怨我。我没时间出门,杨砾最近也总不过来。想着宇晨还缺一块‘长命锁’,我只好让小谭帮我买,可他说什么都不收我的钱,非要自己买了送给宇晨。”婆婆解释道。
“就算您不说,我也要给宇晨准备礼物。这么一说倒是帮了我的忙,知道该买什么。要是直接问冯芸,她准会推辞。那才让我伤脑筋呢。”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替宇晨谢谢奶奶和谭叔叔了。倒是我这个当妈的,什么礼物也没准备。”
“谁说的?你忘记黎医生的话了吗?你的身心健康才是给孩子最好的礼物。看你现在,心平气和,容光焕发,声音都温柔了几分,孩子在你身边更有安全感了。这难道不比金银珠宝更珍贵吗?”
若不是谭铭之提起黎医生,冯芸几乎快忘记需要服药才能维持正常精神状态的日子。在婆婆和谭铭之的陪伴下,停药一个月来,她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温情本身便是一剂良药,它能驱散心魔,温暖心灵,令人忘却伤痛。
“百日礼”的最后一个环节是“印足”。冯芸捉住宝宝的脚丫,在印泥上按下两个清晰度小脚印,寓意知足常乐。
“要幸福哦!”她说。既是对宝宝,也是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