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芸在离家不远的饭店定了包间,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就当给宇晨办“百日宴”了。得知她也邀请了杨砾,婆婆欣慰至极——心心念念的“全家福”总算有了着落。
这么做并非为了取悦婆婆,而是她认为即便离婚了,两个孩子也不应该在对父亲的仇恨中长大。
她已和杨砾约法三章,希望他不要忘记自己作为父亲的角色,多考虑孩子的感受。若他再敢当着孩子的面“发疯”,那么她一定会向法院申请中止或限制他行使探视权。
杨砾淡淡地回了一句“知道”。冯芸觉察出他情绪不佳,心中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约定的时间到了,杨砾仍不见人影。原本热闹的氛围逐渐冷却,大家多少有些饿了,谭铭之提议边吃边等。
刘采凤坐立不安,一连拨过去几个电话,儿子都没有接。她隐隐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这段时间,她一直担心着儿子的状况。
“我来打一个试试。”冯芸拿起手机拨通了杨砾的电话。
“喂!”电话那头传来他的声音,紧张而焦躁。
“你多久能到?大家都等着呢。”
“什么?……哎,顾不上了,你们吃吧。不说了,我这边出事了……”杨砾的声音微微颤抖。
冯芸本想挂断,又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怎么了”。
谁料杨砾那边果真出了大事:他课上的一名学生,因为“挂科”闹着要自杀,此刻正坐在经管学院教学楼天台的栏杆上,随时可能往下跳。
手机开着“免提”,在场的人全都听到,冯芸想瞒婆婆也来不及了。
紧接着,谭铭之的手机屏幕上弹出紧急通知:针对学生轻生事件,院领导提醒各位老师,不要擅自拍摄视频,更不要上传网络,禁止在社交媒体上讨论此事,否则后果自负。
这时,服务员端进来最后一道菜,热情道:“跳水牛蛙——菜已上齐,祝您用餐愉快!”
可谁也没心思吃饭了。
“哎呀,这咋办啊?……杨砾会不会摊上事儿?要是那孩子真跳了……他会坐牢吗?”婆婆吓得语无伦次,直掉眼泪。
谭铭之手机又响了,群里连发了三条一模一样的重要启事:“因驻校心理医生休假,现紧急需要一名心理咨询师对学生进行疏导。请老师们协助联系,越快越好!”
他立刻打给曾榕求助。
“你把具体位置发来,我马上出发。”
“好的。我也过去,一会儿见。”
刘采凤听说谭铭之要回学校,急着要跟他同去,冯芸连忙拦住。
“千万别去。你这么激动,要是刺激到那孩子,麻烦就大了。我和老谭一起去,您在家看好孩子。”
谭铭之和冯芸赶到学校时,经管学院办公楼周围已经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警察正在劝离围观者,维持现场秩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学生们依旧驻足观望,舍不得离去。
几名消防救援人员在自杀学生下方的空地上给救生垫充气,还有两名消防员匆匆跑进大楼。不一会儿,冯芸看见他们身上绑着安全绳,站在六楼的窗户边,寻找可以接近女孩的落脚点。
院长拿着手机在救生垫旁踱来踱去,时不时望向楼顶,一筹莫展。几位主任交头接耳,商议对策,却迟迟不见成果。
曾榕还没赶到。杨砾和一名警察正在天台上和意欲轻生的学生交涉。
他许诺学生,给她修改成绩,恳求她不要做傻事,赶紧从栏杆上下来。可是学生不相信,分数已经提交,他没有修改权限了。
警察问杨砾,谁有权限修改分数,杨砾说教务处。警察立刻给同事打电话,让院方派教务处的负责人前来安抚。
教务处主任承诺,一定修改分数,保证她顺利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原以为女孩能就此罢休,然而她依旧不肯下来。
谭铭之和冯芸目不转睛地盯着天台上学生的身影,她每晃动一下,他们的心便跟着一阵剧烈的起伏。
曾榕打来电话,说她乘坐的出租车发生了剐蹭,正在重新打车。
手机地图显示的尽是红色和橙色的拥堵路段,谭铭之推测曾榕就算三分钟之内打到车,至少也要二十多分钟才能赶到这里。
这可怎么办?
女孩在楼顶大声喊叫,声音惊天动地。
站在楼底虽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是能明显看出,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围观的人们随之亢奋起来,有人起哄,有人鼓掌。
“真想死的早跳了。像她那样磨叽一个多小时,多半是演戏。”
“条件没谈好吧?是不是想保研?”
“喂!到底跳不跳啊?”
…………
风凉话一句接一句,刺耳,聒噪。
冯芸走到为首的几只“冷血动物”面前,正色道:
“你们认识她吗?了解她吗?诽谤他人和鼓动自杀要负法律责任的。身为大学生,就算不想做善良的人,请也别放任自己成为法盲。如果无法共情他人,那么闭嘴也是善良。”
嚼舌根的和瞎起哄的人都不说话了,见警察也走了过来,他们识趣地离开了现场。
院长的手机响了,他火速接起,朝几位主任勾勾手掌,他们麻溜儿地凑了过来。
“什么?你堂堂教务主任发话了也不管用?她到底要什么,就没一个人能问清楚吗?……处分杨老师?……她真提了这要求?”院长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目光停在不远处的常务副院长身上,“好,我派常务副院长上去谈。”
说罢,他走到常务副院长身边耳语了几句。对方面露难色,极不情愿地领了命。听警察交代了几点注意事项后,她迈着沉重的步履,走进了教学楼。
“院长,能让我试着和学生沟通一下吗?”谭铭之自告奋勇,“我认识她。大一的时候,我是她的班导师。这孩子考进来的时候是‘市状元’,后来因为抑郁症而出现了严重的认知障碍,无法正常学习。”
“抑郁症?这么严重?……完了,完了,不好办了。”院长眉头微蹙,看向几位主任,又看看谭铭之,“她要是真跳了,咱们学院还不得‘名声大噪’?”
院长的话令谭铭之感到不适——面对人命关天的大事,他的关注点却只落在“名声”上。
曾经在他眼里,院长是个老练持重的人,没想到他沉稳特质的背后,竟只有利益的权衡。
手机再次响起,院长重重地点了屏幕上的接听键。常务副院长嗓门扯得老高,发出一阵阵尖锐的“爆鸣”,即便不用扬声器,周围的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不好了,杨老师也要跟着跳。我根本没说要处分他,只是答应学生严肃调查。谁能想到他突然就激动了。哎哟——院长啊,您安排的任务要把我坑死了!”
向来说话滴水不漏的她,此刻也顾不得面子和情商了,小妇人般一个劲儿怪罪院长。
冯芸抬头望向楼顶,与学生隔着五米开外的地方,熟悉的身影跨坐在栏杆上。她的心脏猛地收缩一下,接着狂跳不止,脸上失去了血色。
“杨砾......别做傻事。”她心中默念。
谭铭之察觉到冯芸的反应,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
“这个杨老师!还嫌不够乱吗?”院长颇为恼怒,“小谭,你找的心理医生呢?怎么还没到?”
“路上出了点事故,正往学校赶呢。”
“我们的谈判专家也在路上了。一会儿谁先到了谁先上去。但在这之前,咱们必须稳住楼顶的两位。”警察道。
院长指指谭铭之,对警察说:“让他上去吧,把常务副院长换下来。谭老师比较了解那学生的情况。”
警察认为这个提议靠谱。
“等等,我也去。”冯芸道。
“这位是……?”警察问。
“......杨砾的前妻。我有把握劝住他。”
警察与院长对视一眼,同意了冯芸的请求。
谭铭之和冯芸来到天台。女生一眼认出了他。
她哭喊着:“谭老师……我的病治不好了.......我听不懂课、看不懂书,我没有前途,我是个废人——”
女孩的哭诉令谭铭之揪心。他想起三年前带着她去燕京六院看抑郁门诊的情景。她哭得和现在一样伤心,近乎崩溃地向医生诉说高考后那段难捱的时光。
成绩一直很好的她,在距离高考只剩三个月的时候变得容易疲惫,无法坚持长时间学习。父母不仅不许她休息,反而为了保证排名领先,逼她服用“专注达”——一种治疗多动症的精神类处方药。
在药物的强力作用下,她的学习效率恢复了,终于不负众望,凭借优异的成绩成为那一年的“市状元”。
然而,她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药物戒断反应严重影响了她的日常生活,睡眠障碍、心悸、厌食、易怒……像鬼魅一样缠上了身。
父母仍陶醉在“状元”家长的荣耀感中,只觉得她矫情。他们坚定地认为,服用“专注达”是绝对正确的选择。在他们看来,吃三个月药,换高考多得几十分,进而一生的坦途,怎么算都是值当的。
这样的状态自高考后一直持续到入学军训结束。谭铭之发现异常后立即送她就医,医生诊断她为中度抑郁症,给她开了一些处方药。
服药后,她的病情逐渐好转,但出现了反应迟钝的副作用。父母无法接受女儿变“傻”的现实,偷偷让她停药。病情严重后,她又不得不再次服药。就这样反反复复,她的状态越来越差,学习成绩一落千丈。
这次不及格的课程已是第二次重修,不巧赶上杨砾心情不好,大开杀戒,毫不客气地给了她55分。
“废人?我才是废人呢。”杨砾坐在栏杆上苦笑一声,“学校宁可舍弃我,也要给你撑腰。哼,老师算什么?猪狗不如!既然这样,我还活着干嘛?先跳为敬了。”
说罢,他将栏杆内侧的那条腿也绕了出去,两腿悬在空中。
冯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了解杨砾冲动的个性,情绪上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丝毫不考虑后果。
“杨砾!你先冷静......”冯芸悄悄朝他挪动步伐,“别人不知道,但是我可以作证,你百分之百对得起老师这个身份。你热爱教学,希望每个学生都喜欢你的课。”
杨砾呆坐在栏杆上,若有所思,没有进一步行动。
冯芸继续道:“记得刚工作那会儿吗?每节课的内容,你都要在家预先演练一遍。我们一起绞尽脑汁想各种‘梗’,把课堂内容编成段子。你说讲课要像脱口秀一样吸引学生才算是成功。后来你做到了。每年‘评教评学’,你都是最受欢迎的老师。”
“有什么用呢?一个虚名而已,没有实际价值。”杨砾长叹一口气,“我不想跪着当狗了,让我堂堂正正做一次人吧。”
杨砾俯视一眼楼下,又闭上眼睛,酝酿着一跃而下的决心。
突然,他开始扭动挣扎,叫喊着:“放开,让我去死!”
透过栏杆的空隙,冯芸看到他的小腿被一双手臂环抱住,与栏杆紧紧贴在一起——是消防救援人员,他们在下方控制住了杨砾的身体。
谭铭之见状,立刻冲上前将他拦腰抱住,用尽全力往后拖拽。下方的大手也将他的双脚托举起来,一点点往上送。
“啪嗒”,杨砾的双脚滑落栏杆,砸在天台的地面。他两腿乱蹬,不停挣扎,谭铭之只好翻身将他压住。
二人角力间,谭铭之的眼镜摔到地上,镜片碎裂将他的手划开一个口子,鲜血直流。
“放开,放开我!”杨砾变作一头倔强的驴,怎么按都按不住。
谭铭之的手机响了,但他顾不上接听。紧接着,冯芸的手机也响了,是曾榕打来的,她说很快就到,要先了解一下这边的情况。
“情况很复杂……”
冯芸一时不知该先顾哪头——回复电话?帮谭铭之按住杨砾?还是……
“别过来!离我远点!”女孩大叫,厉声警告试图接近自己的救援人员,“再往前一步,我就跳下去。”
一时间,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她很激动,你们先不要靠近,稳住她的情绪。”蓝牙耳机里传来曾榕的声音,“旁边什么情况?我听见男人的喊叫声。”
“是我前夫,他也要轻生,刚被老谭从栏杆上拽下来。”
“先稳住他,否则会刺激到那个女孩。”
“明白。”
冯芸灵机一动,撒了个谎:“杨砾,妈正给我打电话呢,你要听吗?”
杨砾听到冯芸提起母亲,不再声嘶力竭地挣扎。他喘着粗气,没有回答。
“妈让你晚上回家吃饭,她做了饸烙,荞麦面的。很久没吃了吧?”冯芸饱含深情道。
杨砾瞬间失去了力气,身体渐渐停止扭动。他怕母亲担心。她若得知他一心寻死,必定也不想活了。母亲既能让他失去理智,亦能唤醒他的理智。
谭铭之还不敢松开,受了伤的手仍紧紧压住他的手腕,又因为疼痛而不自主地抖动。
消防员顺着绳索攀上栏杆,纵身一跃,落到杨砾身边。
他拍拍谭铭之的背:“把他交给我吧,你立刻下楼包扎伤口,救护车到了。”
“好。”谭铭之艰难地站起身,他用一只手捏住另一只手上的伤口,鲜血很快又从指缝中渗出,“我不能走,我的学生还在这里。”
“可是你的手需要尽快止血。”冯芸焦急道。
“做得好,冯芸。”耳机里传来曾榕的肯定,她又道,“让谭铭之先去包扎,你留在女孩身边,按照我说的去做。”
要做什么?充当临时谈判专家,稳住轻生者?
临危受命,冯芸没有丝毫准备。她既非专业人士,也不熟悉女孩的情况,怎能担此重任?
然而,看到谭铭之满是鲜血的手,她停止了犹豫。劝他下楼后,她留了下来。
此刻,平台上只剩她一人守着女学生。她感到身上压着千斤重担,那是一个年轻生命的分量。
女孩从高空坠落的画面在她脑中一闪而过,把她吓得一激灵。不,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努力振作精神,让头脑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