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芸翻出几本厚厚的艺术相册,里面全是雨萱的照片。满月时拍了第一套,往后每年生日前都要拍一套。
照片里的雨萱穿着各式礼服,摆出十分标准的可爱姿势,露出平时不常见的表情,漂亮却不自然,像是别人的孩子。
用这样华丽而陌生的照片制作童年相册,雨萱真能获得快乐的体验吗?
她又找出旧手机充上电,打开图片库,回忆变得鲜活起来。
那个粉嘟嘟的小肉球是她,啃着牙胶、口水直流的也是她……一岁时蹒跚学步,两岁时采摘草莓,三岁时第一次看到大海……生活中真实的瞬间被冯芸一一记录下来。
四岁以后,兴趣班老师发来的上课照片和各种才艺展示照片占据了相册的大部分,还有一些雨萱登台表演和得奖的照片。她对女儿的关注渐渐从女儿本身转移到她的“高光时刻”。
那些成就是她期望女儿达成的,从来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这不正是母亲对自己做的事情吗?更可怕的是,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的。新的觉察令她不寒而栗。
母亲对她的抚养方式,潜移默化地变成她的观念,所以她自然而然会以相似的方式培养女儿,把她变成另一个自己。
原来,亲子关系代际传递的根源竟在这里。所以杨砾变成了他的父亲,而她也差点变成自己的母亲。
冯芸意识到,若要破除魔咒,必须先改变自己。
她抬眼望向摆在客厅里的电钢琴。原本计划雨萱暑假考级时换成真钢琴,品牌和型号都看好了。但是孩子得了缄默症后,所有的兴趣班都暂停了,包括钢琴课。
雨萱病好后,冯芸没有继续让她上兴趣班。谭铭之变成她的启蒙老师,带着她亲近小动物、接触大自然,在日常生活点滴中寻找快乐之源。雨萱肉眼可见地变得开朗起来。
冯芸给电钢琴拍了几张照片,果断地发到琴童妈妈的群里,附上转让信息。雨萱一直对钢琴兴趣不大,她不愿再强迫她了。
会弹钢琴的女儿可以满足她的虚荣心,可虚荣心是无止境的。不弹钢琴却很快乐的女儿能让她收获一份健康的亲子关系,这段关系既是女儿人生的养料,也是疗愈她心灵的一剂良药。
自媒体上“把自己重新养一遍”这个话题莫名火了起来,追随者无数。有人开始读书,有人踏上旅途,有人学习才艺,有人为自己买了一屋子童年时梦寐以求的娃娃……他们意识到原生家庭给自己带来的困扰,只希望用自我满足的方式来弥补缺憾,与过去和解。
冯芸也决定这么做。她脑中冒出许多想法:上树捉知了、下河摸鱼、看蚂蚁搬家、在田野间自由奔跑……想来想去,都是些别的孩子生活中稀松平常的小事,她却从未经历过。
从小时候起,为了让自己变得“有用”,她的行为必须向大人靠拢。快乐源泉变成了别人的认可,比如:学会做家务、拿捏熬中药的火候、取得优异的成绩、找到赚大钱的工作、成为娘家人的经济后盾……
那些是别人的期许,并非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从小事中体验快乐,是她需要重新学习的第一课。
她还想培养一项没有功利色彩的兴趣,找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谈一场双向奔赴的恋爱……
但这些好像都还不够,她最想弥补的缺憾仍是母爱,纯粹的母爱,无条件的母爱,不为任何原因,仅仅因为她的存在而产生的爱。
她把这个目标放在了最后。
从现在开始,她不仅要抚养雨萱和宇晨长大,还要滋养内心的小孩——童年的自己。
她把雨萱的旧照片导入手机里,和后来拍的照片一起,存到专门的文件夹,然后用投影仪一张张放映。挑选照片的过程,她想和雨萱一起来完成。
孩子自有独特而纯真的视角,雨萱选的照片也许拍得不那么完美,记录的却尽是有趣的瞬间:倒着走路时摔个四脚朝天,不小心将糖人吹爆,在海边被小螃蟹夹到手指,坐在爸爸的肩膀上看花车游行,玩水上过山车时淋成“落汤鸡”……
母女俩一起选了五十张照片,其中十几张与杨砾的合照都是雨萱自己选的。对她而言,爸爸虽然不再和她生活在一起,但仍是她生命中难以忘记的重要角色。
“雨萱乖,记得爸爸的好。”旁观的刘采凤一手抱着宇晨,一手抹着眼泪。
冯芸想到迟迟没有机会合拍的“全家福”,于是对婆婆说:“咱们这周末去把‘全家福’拍了吧。”
拍照地点定在了摄影工作室门店的棚内。
头一天晚上,刘采凤在电话里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穿戴整齐,不要迟到,别哭丧个脸,要高高兴兴地拍照。
她以为儿子的麻烦事已经解决,并不知道解救轻生女学生那天,他也差点了结了自己。冯芸没跟她说,杨砾更不会告诉她。
出门时,杨砾循例向章薇报备了一声。
“嗯。”她的反应淡淡的,眼皮也不抬一下,全神贯注于手头的工作。
自杀未遂事件后,他成了学校里的名人。院领导找他谈了话,建议他暂时在家休息,基本工资照发。言下之意:绩效就别想了。
他没敢与之理论,一来是心情欠佳,二来是嗅到危机的味道:冷处理只是缓兵之计,也许还有进一步的处理意见。他的饭碗也许真的不保了。
同事们对他唯恐避之不及,甚至连嘲讽和戏谑的眼神都免了。
章薇没有安慰他,精力全放在修改开题报告上。与其说是修改,倒不如说是推翻重来。在她看来,杨砾的“阶段性成果”除了格式和标点符号,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她早出晚归,不再给杨砾“喂草”,健康晚餐只做自己那一份。垃圾桶里的外卖餐盒,屋子里经久不散的泡面味,窝在沙发上一蹶不振的男人,和他有关的一切都令她心烦。
傍晚的运动时间,她又恢复了独来独往。**的“特殊运动”,她也没了兴趣。
原以为杨砾会饥渴难耐,不料他却如释重负。
她不免疑惑:几个月来神仙眷侣般的生活,莫非只是他曲意迎合的结果?他何苦要配合她伪装郎情妾意?促使他冲动轻生的因素里,自己是不是也算一份?
三天两头往前妻家里跑,他的心果然不在这里。
章薇想起前男友,那个曾经将她奉为珍宝,说自己每个细胞都被她疯狂吸引的白人男教授,三年相处后,还是回到前妻身边。
她顿时开悟:男人都一样。不论事业有成还是潦倒落魄,他们的感情来得快,去得更快,并且始终离不开利弊权衡。
冯芸一家子赶到摄影棚时,杨砾已提前在此等候了。谭铭之留在车里,没有跟着进去,说是有些邮件需要回复。
摄影助理说要给刘采凤和杨砾画个淡妆,不然灯光一打,气色就不好看了。刘采凤没有意见,杨砾一口回绝。助理小姑娘记得上次在家拍摄时杨砾暴怒的样子,不敢继续相劝。她用眼神向冯芸求助。
冯芸建议先试着拍拍看,出片效果实在不行再说。
位置和动作摆好后,摄影师试着拍了几张,送过来给冯芸看。杨砾的面色与整体氛围极不协调。她把照片放大了给婆婆看,婆婆皱着眉摇摇头:“这可不行,‘全家福’要喜庆才好,你看你的脸,黑黄黑黄的,一点儿精气神也没有,像是家里雇的长工。”
“宝宝笑得好开心,这样的镜头很难抓拍到呢。”
“可惜表情都浪费了。儿子,你让人家给你扑点粉吧,别拉我们后腿。”
母亲发话,杨砾只好照做。
“咔嚓,咔嚓”,“全家福”终于拍好。照片里,刘采凤笑得最灿烂。
拍完照,她又拉着杨砾不肯放,自作主张说中午一家人在外面吃顿饭,她请客。
杨砾远远看了一眼车子驾驶座上的谭铭之,拒绝了母亲的邀请,又叫住冯芸:“那个……有点儿事跟你商量一下。”
冯芸大概猜到是什么事,于是让婆婆带着两个孩子先上车。
“抚养费的事,对吗?”她小声问。
人穷则气短,杨砾尴尬地转过头:“什么都瞒不了你。我现在等于停职了,基本工资还不够日常支出……”
“没关系,等你熬过这一阵再说。”冯芸不想听他展开陈述,那样双方都很没面子。男人一旦舍弃的“面子”,便不会再在乎“里子”了。为他保留最后一份尊严,对彼此,对孩子们,都有好处。
“要是熬不过呢?我说不定很快就要失业了。”
“不适合你的工作注定做不长,赶紧找下家吧,悄悄地,别让学校知道。”
杨砾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是冯芸说出的话吗?
他回想起多年前向她诉说工作上的烦恼,她的一番犀利回应:“有钱挣就别抱怨,反正又不累。你要是像我这么忙,铁定没空寻思这些乱七八糟的。我看你还是太闲了。再说,待在哪儿不是待着?你这份工作挺好,就在学校干一辈子吧。”
听她这么一说,他好像被安慰到,又似乎并没有。在他疑惑之际,冯芸单方面结束了谈话。她的手机响个不停,全是工作上的事儿。
那时的冯芸和现在的她,判若两人。
“我也只是……建议。”冯芸不好意思地说。她意识到刚才的话越界了——又习惯性地替他拿主意。
杨砾的思绪被拉回现实,眼前的冯芸陌生却亲切。她懂得考虑他的感受,并给予尊重。
“你变了。”他出神地望着她。
离开他后,她变得淡定从容,声音也柔和了几分。如果改变发生得早一些,也许……他不能放任自己继续想下去了,悔恨正虎视眈眈,想要吞噬他的心。
“啊?……是吗?谢谢夸奖,虽然不知道你指的什么。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她的背影渐行渐远。杨砾心中的孤独感汹涌来袭,犹如灭顶的狂流,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