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芸驱车来到四环边上的商务中心区。
穿着绿色军大衣的保安从小房子的窗户口探出头：“去哪儿啊？”
冯芸将副驾驶侧的车窗放下一半：“XX大厦B座。”
保安打量了一眼她的车，又越过车窗打量了她，觉得她不像是什么可疑人物，于是伸手指了指：“进去右拐，东南角的那座。”
拦车杆缓缓抬起，冯芸朝着保安指的方向开去。地面停车场出奇空旷，她把车停到离大厦入口最近的车位上。
临近元宵节了，这里的公司还没有全面开张营业吗？
大堂里冷冷清清，装饰灯只开了一半。
保洁员边讲电话边擦玻璃门，手上的动作有一搭没一搭的，似是在打听哪里有工资高一点的活儿。前台小姐趴在桌上睡觉，身旁堆叠码放着待取的十几个快递和几袋子外卖。
右手侧的电梯开了，跑出来两个挂着胸牌的女孩。她们缩着身子，抱怨物业太抠门儿，时至今日还不开放暖气。
“节前通知过，正月十六开。空置率太高了，开中央空调亏本。”前台小姐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着二人：“你们还好，在屋子里。我这儿正对大门，四处漏风，冻得我要冬眠了。”
“都是打工人，命贱啊。”
女孩们取走外卖，冯芸跟在两人身后进了电梯。
“外卖一到就得下来拿，要不转眼被偷。连外卖都偷，穷死了吗？”胖一点的那个女孩露出愤慨且不解的表情。
“什么东西不偷啊？听说春节那几天，八楼整层被盗，连放在办公桌上的护手霜都给顺走了。有个女孩节前把男朋友送的金手链落在抽屉里，过完节回来一看，盒子里是空的，男朋友气得要分手……”戴眼镜的女孩绘声绘色地描述。
电梯在六层停下，两个女孩走了出去。冯芸帮她们按住电梯键，顺便也朝外搂了一眼。这里异常安静，不似寻常公司办公的场所。房间门口挂着厚厚的棉质门帘，不像是单单为了保暖，倒像是刻意在掩盖什么。
门外站着几名中年女子翘首以待。她们身材发福，貌似也失去了打扮的意愿。房间里走出来几名学生模样的少年，她们一窝蜂地迎上去，各自认领自己的孩子，一起走到电梯口，按了向下键。
冯芸在他们的交谈中听到“一模”“二模”“排名”“提分”……
原来，这层正是传说中“地下补习班”的大本营。
成年人的世界里，大家争相嚷嚷着“躺平”。未成年的学生们却停不下来，内卷仍在继续。
她关了电梯门，继续向上来到十层。
“十层到了”，轿厢内播报。
电梯门缓缓打开，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复杂的饭菜味儿。
冯芸大致分辨了一下，里面既有早餐的韭菜馅饼，也有午餐的麻辣烫，混合了生蒜和炸辣椒的气味大概是来自毛血旺，冲鼻的醋酸气味提示有人吃了水饺。
她想起原公司禁止在公共办公区吃东西的规定，顿时觉得很有道理。公司地下一层有食堂提供正餐，每层茶水间旁都有迷你吧台，供员工来个简短的茶歇，的确没有理由在办公区域进食。
空气永远清新，不会有令人困扰的味道，连厕所都是香喷喷的。
她感叹：还是大公司好啊，财大气粗，足够维持办公环境的舒适与体面。
眼下的这座大厦，她从走进大门的第一时间起，便产生了误入异世界的错觉。
离电梯最近的房间里人声鼎沸。亢奋的演说，夹杂着掌声、喝彩与欢笑，从玻璃门缝中挤出来，强行钻到冯芸耳朵里。
“人生没有终点，成长永无止境！”
“经常庆功，就能成功，是不是啊各位兄弟姐妹？”
“说得好！说得好！鼓掌……”
直白的口号，朴素的逻辑，很像传销组织的话术。
冯芸左转进入即将面试的公司。人事经理正在门口等着她。
她打量了一下环境。不算大的开间里局促地安放着十几个工位，只有总经理室和财务室是单独的房间。大家都在忙着打电话，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人事经理与她简单聊了几句，说老板马上就到，让她先去对面会议室等着。
“对面的会议室？”冯芸问。
“嗯，电梯边的那个房间。”人事经理抬手指了指。
对面房间的玻璃门打开，穿着艳丽的紫色套装的男男女女走了出来，每个人的制服都不太合身。他们的样貌和体型参差不齐，气质却是整齐划一的“微商成功人士”既视感。
他们刚结束会议，却仍意犹未尽。安静的走廊里回**着交谈声——洪亮，粗糙，做作。
“嘿……行……得……都发财……大卖特卖……”
电梯来了，带走这群叽叽喳喳的“喜鹊”。走廊里恢复了安静。
“你先找个地方坐下吧。他们刚散会，我还来不及通知保洁员收拾。”
“那些人也是咱们公司的吗？”
“不是，这间是共享会议室，大厦里的公司都能用。”
共享会议室？也就是说对面那不足二百平米的空间就是她要面试的这家公司的全部办公场所？冯芸很难不去直视内心的失望了。
会议室里只剩她一人，前一轮会议留下的茶香和砂糖橘的气味久久不散，好在不算难闻，勉强可以忍受。
白板上用黑色大字写着“业绩目标战书”，底下是东倒西歪的签名和一串串数字。冯芸从中得知了紫衣“喜鹊”们的名字：王姐、李哥、邹嫂子……
桌上散落着他们代理的减肥产品宣传单，冯芸顺手拿起浏览。
“春节后暴瘦计划，火热报名中！”
“今天喝，明天瘦，早喝早享瘦！”
“针对顽固性肥胖人群，无效退款！”
……
真这么有效吗？可是紫衣“喜鹊”们的身材似乎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这栋楼里都装着些什么公司？冯芸的好奇中难掩嫌弃。
因为没有暖气，屋子里透着一股阴冷。冯芸穿上外套，仍难敌阵阵凉意。
走廊里响起急促而清脆的皮鞋声和人事经理唯唯诺诺的说话声。冯芸猜想是老板到了，于是立刻脱下外套，稍稍整理了身上的职业装。
人事经理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小眼圆鼻，一脸精明相。
冯芸立刻起身问好。
老板扫视了她一眼，道：“你穿这身行头，看上去比我的职级还高。”
冯芸尴尬一笑，琢磨着他何出此言？
为了面试成功，她特地选了一身最能衬托出干练气质的职业装，没想到与环境格格不入，还被老板品头论足一番。
“不过我觉得挺好的，着装也是取得客户信任的重要因素。”他话锋一转，用挑选商品的眼神凝视着冯芸。
老板让她谈谈对公司的认识和看法。
说实话，网上能查到的信息并不多，自媒体上的吐槽倒是有几条。冯芸根据招聘页上自吹自擂式的公司简介，变换表达方式复述了一遍。
“她说的你记下来了吗？”他侧过头问人事经理，“照着她说的，修改一下公司简介。”
人事经理连连点头说“好”。看来她的工作职责不止是人事管理，还有行政事务。上一版简介大概是出自她之手，轻而易举就被冯芸一个面试者即兴发挥的三言两语替代。到底是冯芸口才太好，还是老板太过草率？
眼前的草台班子，冯芸实在看不下去。公司的实际情况与招聘页上的描述相去甚远，薪资估计也难以兑现。
“收入嘛......当然跟着业绩走，拿提成。我看重的是你做销售的经历，公司正缺这样的人才。”
“贵公司主要销售什么金融产品？简介里描述的内容，我有些看不明白。”
“也是，隔行如隔山。我这么跟你说吧......”
从老板沾沾自喜的陈述里，冯芸总算搞明白，这是家给银行代理消费贷款的皮包公司。通过某些特殊的“操作”，帮助资质欠缺的客户取得贷款，由此获得远高于平均水平的佣金。
“哎，还真是隔行如隔山，您说的这些业务，我从未涉猎过，可能做不好呢。”冯芸讪笑。
面试还没结束，她的心已提前撤退。即便薪资真能达到他所承诺的水平，她也不敢在这里工作。造假骗贷是犯法的，她不想以身试险。
“学嘛！你这么聪明......”老板稍稍停顿，目光从冯芸的脸蛋扫描到胸口，“形象气质也不错......银行那边偶尔需要维护关系.....对了，你酒量怎么样？”他眯起眼睛问，本就不大的双眼，变成两条细缝，令冯芸联想到网上常见的“微笑柴犬”表情包。
“我不喝酒的，这工作我恐怕做不了。”她忍住笑，推辞道。
“柴犬”似乎对她很“上头”，当即表态聘任她为公司副总，还约她晚上一起吃饭。冯芸一一婉拒，只想赶紧逃走。
遭拒的“柴犬”恼羞成怒，瞬间变了一副嘴脸：“真心劝你别太清高，副总的位子还喂不饱你？不看看现如今什么环境？从各大公司流落市场的人才多了去，你这样的……呵呵……”
“多谢厚爱，只可惜我这人不识抬举。”冯芸收回了简历，起身要走。
他将她拦住，又让人事经理取来《保密协议》，保证不泄露面试过程中的任何信息，才放她走。
庙小妖风大，什么破皮包公司？冯芸愤然离去。
她再也不想去来历不明的公司应聘了。
隔日要去面试的公司是业内知名企业，难得它还招人，只是岗位职级比冯芸从前的低。投简历时她尚在犹豫，现在已完全不在意职级高低了。在熟悉的行业里，找一家相对正常的公司，哪怕从头开始，她也愿意。
熟悉的氛围，相似的环境，礼貌亲切的面试官，在第二家公司的面试经历令人愉悦。一切顺利得那么不真实，但冯芸仍忍不住憧憬未来在这里工作的画面。
一同来面试的几个人在结束后私下加了微信，建了群聊，约好有消息互相告知一声。
冯芸一边搜索着新的职位信息，一边等待通知。然而，接连几天，公司HR都没有任何反馈信息。录用，二面，还是拒绝？没有下文。
她再次登录APP时，看到页面上显示“该职位已关闭”。群里其他人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终于，有人传来消息，HR那边答复“已经招到人了”。可群里谁也没接到录用通知。
“我们肯定是‘被陪跑’了。关系户早已内定，咱们只是play的一环，配合他们做出公开招聘的样子。”
“也许HR只是为了完成KPI，走走形式，其实根本没有用人需求。到处裁员，他们公司难道还缺人？”
……
不管真实原因是什么，冯芸的期待落空了。自降身价也换不来一份体面的工作，她陷入了迷茫。
几天后，求职小群里有人发来捷报，说他找到工作了。看到公司名称，冯芸心头一怔——竟是她的老东家。
她回想起一个月前潇洒回绝赵琳抛来的“橄榄枝”时的样子，不禁暗暗自嘲：不识抬举，不知天高地厚。
夜深人静，冯芸辗转难眠。
“我是不是真的错了？不该辞职，也不该拒绝复职。”她在微信上问谭铭之。
“那得问问你自己，真的愿意回去吗？真的愿意重复以前的生活吗？”
“比起第一次面试的那家公司，我觉得老东家挺好的。谁能想到人生的容错率如此之低。任性一回，前功尽弃。”
“是吗？确定不是因为‘由奢入俭难’，毕竟大部分公司都比不上你老东家的条件？如果确定的话，试着给赵琳打个电话。只要你愿意回去，她肯定要你。”
“真的吗？”
“我觉得是。不信你试试。但必须先想好了。”
“好，我考虑考虑。”
“明天再考虑吧，不早了，先睡觉。
冯芸的确也没有力气思考了。她感到一阵倦意，伴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将她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