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有余

第59章 母亲病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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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的肺腑之言融化了横亘在冯芸与原生家庭之间的冰山,封存的记忆重新在心间流淌。“断亲”半年多的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再次踏上了回乡的列车。

她担忧母亲的身体,也担心父母怪她冷漠绝情。

车厢摇摇晃晃。她靠窗而坐,眯上眼睛,半梦半醒间,思绪先一步回到了冯家老宅。

夏日清晨,蝉鸣声于耳边萦绕。母亲在院子里支起小桌子,给两个学生开“小灶”补习。

学生家是做药材生意的。由于母亲总是给他俩免费补习的缘故,家长常常送些天麻作为答谢。

那一年,上初三的哥哥每周必吃两次天麻炖猪脑。母亲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偏方,说是可以补脑益智、增强记忆。类似的偏方,她试过无数次,虽说收效甚微,但丝毫不影响她的热情。

“冯芸,去集市上买块新鲜脑花,中午炖给你哥吃。”母亲的声音响彻前院,气势如虹。

“好!”冯芸放下手中的作业,匆匆跑出了门。

母亲将蒸好的天麻取出切成薄片。

“妈,天麻是什么味道?苦不苦?”在一旁打下手的冯芸好奇地问。

“怎么,你想吃?”母亲斜眼一瞥,板着脸问。

“不,我就问问。”冯芸忙摆摆手,为刚才的好奇发问感到羞愧。自己怎么可以觊觎哥哥的补品呢?多不懂事的孩子才会有那样的想法?

“对嘛,你已经够聪明了,根本用不着补脑。”

砂锅里的沸水潽了出来,冯芸隔着抹布揭开锅盖。

“妈,脑花煮熟了,可以下天麻片了吧?”

母亲瞄了一眼:“先把生姜拣出来,你哥不喜欢。”

她端起盛着天麻的小碗,从里面挑出最小的一片,犹豫了两秒,又把那一小片夹成两半,选了看上去小一点的那半片送到冯芸嘴边。

“来,尝尝吧。但是说好了就这一次啊。”

冯芸小心翼翼地张开嘴。

“尝过就不再想了,以后不许偷吃。”

听到母亲这样说,冯芸闭上嘴唇慌忙躲开:“我还是不吃了吧。以后也不会偷吃的,这东西......看上去就很难吃的样子。”

她急着与天麻划清界限,仿佛多犹豫一秒便会多一分偷吃的嫌疑。

“你自己说的啊,不是我不给。”母亲动作轻快地将天麻片铺在脑花上,淋了一勺香油。

她满意地欣赏了一眼自己的杰作,笑着对冯芸道:“快去,喊你哥来吃饭。”

哥哥的中考成绩出来了,满分700的试卷,他考了350分。

坚持不懈用100个猪脑外加3斤天麻,补出这么个结果,母亲彻底死心了。

“冯芸,你哥不是学习的料,以后说不定谋生都困难。所以你要更加努力学习,考大学,赚大钱,让哥哥也能沾你的光,混口饭吃。”母亲语重心长道。

冯芸想回答“好”,张嘴却出不了声。她想点头,可是脑袋沉得不听使唤。得不到她的回应,母亲期盼的目光逐渐变成两团怒火,点燃了整个世界。

“尊敬的乘客,您好!您所乘坐的列车即将到达本次停车站,请您提前整理好随身物品,做好下车准备。感谢您乘坐本次列车,祝您旅途愉快,一路平安!”

亲切的语音播报唤醒了冯芸。周遭旅客纷纷从行李架上取下箱子,等着列车到站。冯芸也起身收拾行李,整装待发。

立夏已过一周,“梅雨”如期而至,小城逸江笼罩在绵绵雨雾中,寂静而惆怅。

出租车穿过九拱大桥,家越来越近。

行李箱的滚轮与凹凸不平的地面磕碰,发出“哒哒,哒哒”的声响,仿佛在催促她的步伐。

空气潮湿得令人憋闷,冯芸敲门前解开了外套的扣子,努力使呼吸变得平稳一些。

她刚举起手,门开了。一个油头粉面,穿着灰色劣质西装的瘦小男子站在面前。

“你找哪个?”他警惕地问,一双小眼上下打量,目光犀利,活像只护食的老鼠。

“我回家。”冯芸答道,又问,“你是哪个?”

“哎呦,误会了,你是李老师的女儿吧?我还以为是同行呢。”男子挤出一脸猥琐的笑,侧身让路,“请进,请进。”

“李老师,我走了哈。”他转头对屋子里喊道。

无人回应。男人灰溜溜地告辞了。

父亲的小菜园杂草丛生。往年这个时候,辣椒、茄子和西红柿的秧苗早就整整齐齐排起了方阵。今年为何不见踪影?

厨房里飘出浓郁的中药气味,父亲蜷坐在小板凳上,望着炉灶上的药罐子发呆。

“爸。”冯芸站在门口喊道,声若蚊蝇,还不及雨滴落到遮阳板上砸出的动静。

父亲没有听见。他站起身,揭开药罐盖子,拿一根筷子搅了搅药汤,确认没有糊锅,又盖上,调小了火势继续熬煮。

坐回到小板凳上,他很快又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了。

“喊你熬个药,这半天都没熬好吗?”

身后传来母亲的说话声,熟悉的音调,打折的气势。

冯芸缓缓转过身,看见母亲披着厚厚的外套、撑着雨伞穿过前院,向厨房走来。

许是雨天路滑,母亲不像从前那般健步如飞。走到近处,她也看见了冯芸。母女俩四目相对,不约而同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是她吗?冯芸心头一紧。

眼前的母亲,肉眼可见地消瘦了,憔悴了。她面色发黑,眼眶和脸颊凹陷下去,新生出的褶皱将原本严厉的面容拉扯成一副苦相。

冯芸只听哥哥说母亲身体不太好,没想到竟这么严重。

“你啷个回了呢?有事吗?”母亲率先打破沉默,语气生硬到像是要赶她走。

“芸儿,你回来了?”父亲喜出望外。

“你才看到吗?站门口半天了。家里要是进了飞贼,你也发现不了吧?”母亲的嘴皮子一如既往地不饶人,丝毫不受病痛影响。

父亲看上去有一肚子话要向冯芸倾诉,母亲却收起手上的伞往他怀里一塞:“莫管中药了,我自己熬。你快去接千里放学。”

“放学不是还早吗?”父亲问。

“下雨天路上不好走,早些去接。你哪来这么多问题?”母亲翻了个白眼。

“你先去吧,我来看着药罐子。”冯芸对父亲说。

父亲点了点头,拿着伞出门了。

药熬好了。冯芸将药篦子搁在碗上,端起药罐缓缓倾倒。药汤在药罐下方形成一道短而平滑的弧线,少许药渣留在篦子上,清亮的药汤流入碗中,一滴也没有撒落。

熟练操作完一整套动作,她觉得自己仿佛欧阳修笔下的“卖油翁”。

从六岁开始,母亲便教她给哥哥熬药,多年经验积累,她早已是行家里手了。

“你得了什么病?”她把药碗递给母亲。

“鹏程喊你回来的吧?”母亲忽略了她的提问,强制性切换了话题。

“是,他只说你身体不好。”

冯芸猜测母亲是故意向她隐瞒病情,否则大半年来,哥哥为何只字不提?这次估计是瞒不住了,才稍稍透露一二。

“我看了宇晨的照片,块头不小呢!像你老公。”

又想岔开话题?我不上当。

“我没有老公,咱们不要讨论不存在的东西。”冯芸皱起眉头,“说说你的病情吧。”

母亲吹了吹碗里的药汤,又用嘴唇探了探温度,而后微微扬起头,一饮而尽。

“好苦。真不想喝。”她嘟囔道,并没有打算正面回答冯芸的问题。

冯芸猛地站起身,将罐子里的药渣倒在灶台上,用手一边扒拉,一边寻找线索。

夏枯草、蒲公英、王不留行、蟾蜍......

一连串草药名称被输入搜索引擎,出来少数几条沾边的结果,全都指向同一类病症,程度可轻可重——乳腺增生、乳腺结节......乳腺癌?

“到底什么病?说实话!”冯芸大致猜到答案,瞬间红了眼眶。她多希望事实不是自己猜想的那样。

“长本事了?吼着跟老娘讲话?我的事不要你管。走吧,回燕京去。”母亲转身要去客厅。

冯芸一手撑住门框拦截她,一手掀开厚厚的外套。秋衣勾勒出母亲胸部的轮廓,她的左乳明显肿胀,腋下似乎也有肿块凸起。

母亲扯回外套,挡住胸部,难得地露出局促不安的表情。

“乳腺......”冯芸颤抖着双唇,不敢说出最后那个字。

“哎,瞒了这么久,还是被你发现。你要是像你哥那样笨就好了。”母亲瘫坐回椅子上,她没有力气再强装下去。

晚上,母亲早早睡下。父亲如愿与冯芸开启了一次长谈。

去年夏天从燕京回来后,母亲参加了学校为退休教师组织的体检。医生摸到她左乳和腋下的肿块,建议她复查。去医院做完影像后,医生认为情况不乐观,让她住院做活检。

拿到结果的那天,恰好宇晨出生。一家人决定暂时不告诉冯芸。

“后来呢?大半年了,为什么一直不说?”

“她不想再拖累你。”

“拖累?以前哥哥的事,哪怕鸡毛蒜皮大小,她也要喊我帮忙。怎么到她自己得了癌症的时候,却一声不吭,反而觉得是‘拖累’呢?”

“可能拉不下面子吧?你们不都闹翻脸了吗?”

“就算这样,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不让说,我哪敢说?”

“爸,你为什么一定要听她的呢?说了又能怎样?”

父亲无奈摇摇头。

“医生建议做手术,她也不听,一意孤行,非要找中医保守治疗。她不去正规中医院看,专找那些小诊所开方子,结果越拖越严重。”

他没完没了地吐槽母亲,所列举的“罪状”里,写满了自己的无可奈何。

“她为什么不愿做手术?你问过没?劝过吗?”

父亲想了想,答道:“没有,都没有。”

“家里的事向来由她拍板,你们习惯了言听计从,也习惯了抽离责任。但是当她遇到大事时,却没人能够替她拿主意。放任她继续无效治疗、受尽折磨、消耗生命,这和眼睁睁看着她慢性自杀没有区别。”

父亲惶恐地望着冯芸,她平静的言语,在他听来振聋发聩。他放弃了反驳,因为她说的都对。

互道晚安后,父女两人各自度过了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