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有余

第60章 老宅有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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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凭冯芸怎么劝说,李淑兰始终不肯去省城的医院接受检查,燕京的医院更是不能提,一提就炸。

“落叶归根,懂不懂?你想让我死在外面吗?”

病中之人往往忌讳死字,可是李淑兰一点儿也不讲究,常常把它挂在嘴边。

“哎,你看,连你也说不动她。”冯父无奈道,“我有啥子办法嘛?”

深夜长谈后,他反复咂摸女儿的那番话,越品越心虚,良心上颇为不安。因为害怕女儿怪罪,他总是不失时机地自证清白——不是他不关心妻子,而是妻子实在不领情。

“是,的确没办法。”冯芸道,努力咽下了徘徊在嘴边的后半句话——“因为你从来都没有认真地去想办法。”

束手无策的背后,或许是多次努力失败所致的习得性无助,但也有可能是责任和担当的严重不足。

究竟是母亲的强势导致了父亲的无能,还是父亲的“隐身”加速了母亲掌控欲的膨胀?无从知晓。也许这两个过程本就是相伴相生,互为因果。

然而,在母亲性命攸关之际,父亲仍采取如此消极的做法,真的太令人失望和心寒了。

说一不二是母亲的行事风格,但这一次,冯芸选择相信其背后定有特别的原因。想说服她,必须先找到症结所在。

“喏,拿着这个方子去桥头的中医诊所给我抓十副药。”母亲递给她一张药方。

“吃了多久?不需要调方子吗?”冯芸见药方的开具时间是上个月。

“不调了,这个方子的效果还可以。”母亲扶着胸口摇摇头,“调来调去也没必要,喝它也就图个心理上的安慰。

冯芸心头一沉。母亲身上那股不信邪、不服输的气势**然无存,她似乎已向病魔屈服,放弃了求生的欲望。

她花费了大半生的精力替哥哥逆天改命,助他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智力不行?补脑。考学失败?学技术。就业困难?家里出资开店,他来当老板。找不到媳妇?高档商品房、高额彩礼,连哄带骗,手段全部用上......

曾经的母亲,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战士,顽强地与命运作抗争,绝不认输。然而,面对自己的生死,她却轻易缴械投降了。

“中药家里还有三副,明天再去抓也不迟。外头的雨下好大哟。”冯父转头望了一眼窗外,小心地提出异议。

“明天就不下雨吗?你是龙王家的亲戚?晓得内幕消息?”李淑兰发起一连串反驳。在挖苦老公这件事上,她依旧发挥稳定。

“我去吧。桥头在施工,你怕是要不认得路了。”冯父拾起门边的雨伞就要走。

“憨批,给老子站住!”李淑兰拼尽力气喊道,“我还没死呢,说话不管用了吗?”

冯父面露难色,却难敌李淑兰的眼神攻击,只好不情愿地将雨伞递给了冯芸。

“快去快回。”他特意叮嘱。

冯芸撑着伞刚走出家门,恰好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不远处的路边。车上下来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顶着公文包一路小跑着打电话。

“李老师,我到你家门口了,开下门......”

她收了伞,快速闪进车里:“师傅,去北桥头。”

那男人有些眼熟,哪儿见过?

透过车窗,她看见男人进了自己家的大门。

想起来,回家当天在门口撞见过他。他是谁?来做什么?

“美女,办贷款吗?有优惠哟。”司机师傅边开车,边递给她一张名片。

“谢谢,不用。”冯芸没有接。

“拿着嘛,不办也可以了解一下。”司机拿名片的尖角戳了戳她的手肘。

“出租车司机也兼职放高利贷?”她接过名片。

“看你说的,帮朋友打打广告嘛。再说人家那叫民间借贷,手续齐全,合法合规。”

冯芸扫了一眼名片,上面写着:消费借贷,当天放款......有房就能贷,分期偿还......

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问:“你说的朋友是刚才从你车上下来的那个人吗?”

“啊?你啷个晓得?嘿嘿......”司机尴尬一笑,“赚钱不容易,接点广告传单换包烟抽嘛。多收了人家十块钱,顺便帮他发几张名片,举手之劳。”

想到母亲急着催她出门和父亲设法阻挠的样子,冯芸恍然大悟。

“调头回去。”她对司机说。

“回去?这边单行道不能调头,你重新打个车吧。我本来跑完你这单正好顺路回家吃午饭的,不往反方向走了。”司机拒绝道。

雨越下越大,满街看不到别的出租车。

“给你多加二十块钱,行不行?”

“二十哪够?我还要空车再走一段,你下车后我就暂停接单了。不划算。”他摆摆手。

“加五十!”

“要得!保证服务到家,使命必达。”

窄巷内,左右两侧违停的车辆迫使司机不得不放慢速度。车子像蛇一样蜿蜒穿梭。

方向盘左打一把,右打一把,司机嘴里骂骂咧咧。

终于开到家附近,车刚停稳,冯芸立刻冲了出去。雨势急骤,她却顾不上打伞。

生锈的铁门被拍得咣当作响,冯父三步并作两步从屋里跑出来开门。

“那人还在吗?”她急问。

“走了,刚走。”

冯芸推开房门,母亲半躺在**闭目养神。昏暗的灯光给她消瘦的脸庞蒙上一层铅灰色面纱,宛如一尊毫无生机的石像。

记忆里,父母的卧室常年锁着门,很少让她进来。存折、首饰、户口本......家里值钱的、重要的东西,都藏在这里。

屋内的陈设保留着她上大学前的样子,只是每样物件不同程度地磨损或老化了一些。墙面和家具上的霉斑已经冒头。她清晰地记得小时候与母亲一起用白醋擦拭霉点的情景。

如今母亲患病卧床,霉斑肆意生长,屋子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你晚回一步,我手续都办好了。”李淑兰嘴角扯出一丝得意的笑。

“贷了多少款?你打算怎么还?”

“五十万。没打算还。给你哥哥餐馆的装修款从这里头出,剩下的把欠别人的钱还掉,也差不多没了。”

“等于把房子卖出去了。你们以后住哪里?”

“我也住不了多少日子了。你爸今后就跟着鹏程住吧,帮忙看门、做饭、照顾千里,当个免费劳动力。他性格软、好欺负,你嫂子应该能容得下他吧?”

“这就是你不想做手术的原因?为了哥哥,你连命都不要了吗?”冯芸的眼里噙着眼泪。

“做了手术又能怎么样?我们学校的付老师你认得吧?教过你的。她也是这个病,去年走了。前前后后花了二十几万,最后还是转移了,落得个人财两空。”李淑兰黯然神伤道。

“每个人的病情不同,你不要盲目悲观。早期癌症治愈率很高的。听我的,明天一起去省城看病,积极治疗。”

“不去,没钱。好钢用在刀刃上,我一把老骨头,不值得。”

“你这样拖下去,只会越来越严重。万一......你不想想千里该怎么办?他是你一手带大的,谁都不认,只认你。”

孙子的名字好比催泪弹。李淑兰抬头仰望天花板,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

“没办法,总有那一天,所以你哥哥的家不能散。我走了后,还有你嫂子,她毕竟是千里的亲妈。”

至此,冯芸终于理解了母亲的选择。

母亲不是看不透嫂子的算盘,只是没有别的办法。她宁愿牺牲金钱,甚至搭上性命,也要为哥哥留下一份基业,稳住他的婚姻。哪怕只是一时安稳,哪怕希望渺茫。

“你安排得再周全,也护不了他一生,该来的总是要来。”

“那就管不了啦,我已经尽力了。”她苦笑道,疲惫得抬不起眼皮。

“睡吧,难得有休息的时间。”冯芸替她盖好被子,关了灯。

母亲睡着了,脸部肌肉呈现难得的放松状态,甚至有了几分温柔的模样。

冯芸不禁自问:清醒时的母亲,睡着的母亲,哪个才是真实的她?为何她要在生活中带上一副彪悍的面具,总做出剑拔弩张的样子?她是喜欢这个面具,还是需要它?

她悄悄打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母亲用来装针线的马口铁饼干盒,一份崭新的《房屋抵押借款合同》赫然眼前。

退出房间,关上房门,她在合同上“抵押权人”那一栏找到电话号码,立刻拨了过去。

哥哥打工的面馆开在一幢老旧的居民楼下。晚间十点,生意依旧兴隆。

老板娘忙前忙后招呼客人,哥哥在后厨颠勺,挥汗如雨。

店里主营大肉手擀面和北方水饺。哥哥来了后,聪明的老板娘又开发了炒菜拌面。

哥哥的拿手好菜,浇在筋道的面条上,菜香混合着面香扑鼻而来,令人食欲大增。搅拌均匀后挑起一筷子送进嘴里,有滋有味,解馋又顶饱。

冯芸点了一碗红烧茄子拌面,边吃边等哥哥下班。

“啪”,桌上出现一瓶豆奶。老板娘用开瓶器套住瓶盖,轻轻往上一提,盖子掉落桌面。

“是不是上错了?我好像没点豆奶。”

“我请你的。拌面有点咸,怕你吃了口干。”老板娘热情道。

冯芸忙道谢。老板娘爽朗一笑:“谢啥?都是自己人。刚才不知道你是鹏程他妹,还收了你的钱,我才不好意思呢。”

眼前这位瘦高黝黑、爽快利落,操着北方口音的女人,迅速赢得了冯芸的好感。

面馆打烊后,冯芸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哥哥。

“他们不肯解除合同,说明天早上放款。钱一到账,就要开始算利息了。”

鹏程听后只是一味叹气,自责连累了父母,连累了全家。

“反了!还有没有天理王法?”老板娘气愤地将抹布一把甩在桌上。

兄妹俩齐齐望向她,目瞪口呆。

“抱歉,偷听你们说话了。”老板娘憨憨一笑,索性拉过一把凳子坐在他们旁边,加入了“群聊”。

“这是......”鹏程正要介绍。

“齐乐。”老板娘等不及地自报家门,“齐天大圣的齐,乐不思蜀的乐。”

原本一脸愁容的冯芸被逗笑了,心想:这老板娘真是个开心果,哥哥在这里打工虽然身体劳累些,但每天的心情应该都是轻松惬意的吧。

齐乐鼓励兄妹俩明天亲自去找那个男人算账,冯芸也正有此意,鹏程却犹豫不决。

“怕啥?你是个男人。”齐乐用力拍了拍鹏程的肩膀,仿佛在给他传递力量。

“好,去。我明天请一天假。”

“请什么假?面馆停业一天,我陪你们一块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