铲刀刮墙发出唰唰的声音,听上去十分解压。随着铲刀的舞动,墙皮载着深深浅浅、新旧不一的霉斑,片片剥落。扬起的粉尘中,满是岁月的味道,复杂而真实。
“芸妹儿,这些旧奖状还要吗?”齐乐用铲刀轻轻敲了敲墙面。
“不要了,铲掉吧。”冯芸平静地回答,甚至看都没看一眼。
“铲掉?”鹏程仰望着满墙奖状,对冯芸的决定颇为不解。这些他永远无法企及的荣誉,在妹妹眼里好似和废旧报纸没什么两样。
“你舍得,老爸可舍不得,天天上楼来看。”鹏程没说出口的是,他也舍不得。
“老爸舍不得的不是这些奖状。”
冯芸审视着千篇一律的溢美之词,想起了儿时那个如饥似渴追求奖状的自己。
曾经,它们对她而言意义非凡,既可以换来母亲难得的笑容与夸赞,还可以替父亲找回旧时的梦想和骄傲。
直到她变成了现在的自己,才从中品味出难耐的苦涩与辛酸。
铲刀紧贴着墙面来回游走,过去的荣誉节节败退,随着墙皮纷纷落下。满墙的回忆一点点被抹去,冯芸感觉无比畅快。
褪去墙皮后,墙面露出斑驳的底色,像一幅待完成的油画。
“都快过年了,非要没事找事,搞得屋里头灰烟瘴气的。三个瓜娃子,脑壳进水了......”李淑兰站在院子里望着楼上,嘴里骂骂咧咧。
“莫要在娃娃面前说脏话,宇晨正是学舌的年纪。”冯父忙捂上外孙的耳朵。
“要你管?”李淑兰狠狠瞪了老公一眼,又冲着楼上叫喊道:“你说过半天搞完,还要多久嘛?”
齐乐从阳台探出半个身子,狡黠一笑:“我说半天你还真信啊?铲墙、刮腻子都得两天工夫,完事儿后晾半个月再刷墙。你就慢慢等着吧。”
“大马猴,敢骗我?给我下来,看我怎么收拾你。”李淑兰又气又恼,“到处乌烟瘴气的,让我们怎么过年啊?”
“妈,今年就去我家里过年吧。”鹏程说着,从屋子里走到阳台,“你不是一直说想去楼房住吗?今天我们就过去。”
“去你家?”李淑兰眼睛一亮,原本满腔怒气,陡然消散了大半。但她还不想太快下台阶,于是假意推辞道:“不好吧......你厨房那个煤气灶,烧团年饭怕是不够用。”
“团年饭去外头吃,齐乐定了江城大酒店的包间。”
“几时定的?我怎么不晓得?”李淑兰面露不悦,“又是她,冯家的事全都要听她的了。”
“有个人帮你操心不好吗?像美霞那样,啥子事不做,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管,你又要更生气。气了不说,还劳累。”
“美霞、美霞,叫那么亲热做啥子?莫要在我面前提那个女人,来气!”
前儿媳的名字成了李淑兰不可触碰的逆鳞,直到儿子真的离婚了,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恨胡美霞。
她若有所思地朝楼上望了一眼,似乎是听进去了老公刚才的话。
冯芸原以为母亲又要狂风骤雨般责骂一番,可是院子里只传来宇晨咿呀学语的声音。她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等待风暴,却依稀听见母亲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听出了那声叹息里,有无可奈何,也有一丝释然。昔日的女王,正一点点放弃领地,走下权力宝座。
“夜晚的逸江真美。”凭窗眺望,李淑兰感慨万千,“从前只晓得站得高看得远,活了六十二年才发现,站得高,看到的景色也更美。”
“儿子的江景房,你好好享受几天吧。”
“爸,你说错了。”鹏程纠正道,“怎么是‘几天’?妈在这里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儿子的话让李淑兰很受用,她的眼眶立刻湿润了:“鹏程,你是个孝顺的孩子。”
“是妹妹的孝心,我拿来借花献佛了。”鹏程想起了买房之时冯芸的鼎力相助。
李淑兰仿佛没有听见这句话,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回房间睡觉了。
腊月二十七,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吃火锅。眼见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冯父如坐针毡。
“不行,我必须回家看看菜园子。雪积得太厚,要把塑料膜下的菜苗压坏了。”
“外头下大雪,你一把老骨头,不怕摔倒死球吗?”李淑兰表示反对。
“妈,腊月里,莫说那个字。”鹏程好言相劝,又对父亲说:“你莫去,我去。”
“哥,你和齐乐在老宅忙了大半天,还是我去吧。”
“天快黑了,又下这么大的雪,你一个女人出门不方便......”
“行了,就让她去。”李淑兰打断儿子的话,“没多远的路,有啥子不方便?”
话音刚落,一桌人面面相觑。李淑兰对女儿的态度着实令在场的人感到尴尬。她懂得担心老公,更知道心疼儿子,差使女儿却毫不手软。
从前,冯芸以为这是信任。后来,她明白了,这叫漠不关心。
一方倾其所有,一方无动于衷。不管冯芸怎样努力,也无论母亲经历了什么,她们之间的情感模式永远不变。
母爱于她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幻象,只存在于她无休止的期待中。
只要见到母亲,不切实际的期盼就会死灰复燃,随着失望毫无悬念地到来,心上的伤疤便又多了一道。
“走,我陪你一块儿去。”齐乐放下筷子,拉着冯芸出了门。
等不到公交车,她俩只好冒雪前行。
一路上,齐乐嘴上没闲着。见冯芸闷闷不乐,她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她也曾是个孝顺的女儿。家里没钱供两个孩子上学,成绩优异的她便放弃了上高中考大学的想法,主动读了中专,早些出来工作挣钱。
外出打工六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全寄给了家里。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家里给她挑了一户人家。男方比她大十岁,终日游手好闲,但能拿出丰厚的彩礼。为了给弟弟凑娶媳妇的彩礼,她咬着牙嫁了。
“嫁到他家,我养猪喂鸡、割草种地,没日没夜地伺候一大家子。自打我过门后,他们全家人跟瘫了似的,只等着坐享其成。一下子工夫,儿子开始孝顺妈了,公公也会疼婆婆了。只有我是外人,使唤起来不心疼,伺候不满意了还得挨揍。”
“后来呢?”
“后来因为生不出孩子,他们要赶我走。我寻思着苦日子总算到头了,可他们说要我家退彩礼。嫁过去四年,还想把彩礼要回去,你说这一家子都什么玩意儿?”
“那你怎么办的?”
“跑了,再也没回去。说得难听点儿,我是被爹妈卖出去的,钱也没到我手里。就算他们要追债,也不该找我。”
“别怕,就算他们找来了,我哥也会保护你。还有我呢,需要打官司的话,我帮你找最好的律师。”冯芸紧紧挽住齐乐的手臂。
齐乐按住冯芸的手,推心置腹道:“芸妹儿,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听我一句劝,别在你老妈身上浪费感情了,她心里根本没你,也不会有你。”
齐乐的后半句话,犹如冰凌刺入冯芸的胸口。剧痛撕裂了幻想,将残酷的事实再次摆在她面前。
从来没有人如此直白地向她揭示过真相,虽然它是那么显而易见。
“我知道,可她不是别人......”冯芸的声音微微颤抖,“她是我妈。”
“你知道吗,我和家里人十年没有联系,早就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不孝女,爹妈都当我死在外头了。但是,我用十年的时间,脱胎换骨,活出了人样。”
说到人样二字,她加重了语气,冯芸听出了其中的分量。
她接着说:“我们村里的女人,吃饭不能上桌,挣了钱也不是自己的,跟谁结婚得听爹妈安排。你说那样活着有啥意思?我打死也不想回去了。”
“你想她吗?我是说......你的妈妈。”冯芸无法想象与父母断联十年是怎样的感受。
齐乐不语,眼中泛起雾气。
“你还好吧?”冯芸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她。
“没事,雪花飘眼里了。”她揉了揉眼睛。
冯芸看见她眼里的雪花化了,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听我劝,远离你那个油盐不进的妈,先把自己调理好。只有你这里变强了,她才伤不了你。”齐乐拍了拍心口的位置。
她从自身经历中总结出来的方法,竟与心理咨询师给出的建议如出一辙。
冯芸想起曾榕提醒过她,想改变母亲的固有观念和态度并非易事,不要对结果报太大期望。与其等待,不如先从原有的情感框架中跳出来,修复创伤,重建自我。
她不由感叹,即便做过多次心理咨询,也读过不少书,甚至还考取了心理咨询师证书,却终是知易行难,重复犯同样的错误,未能彻底治愈自己。
“她的身体不如从前,我如果这样做,一来良心上过不去,二来也放不下心。”
“有啥过不去的?又不是以后永远不来往了。一切都是暂时的。你也不用担心她没人管,有我和鹏程呢。就算有需要用钱的地方,我们也能自己解决。”
“谢谢你,齐乐。”
“谢啥?有句话叫做‘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想给别人撑把伞’。看你还在坑里,顺手拉你一把。”
不知不觉间,雪停了,前方的路变得清晰起来。
求而不得,舍而不能,执念是痛苦之源。唯有放下,才能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