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让生活变得充实,也让时间的流逝变得飞快。要不是照顾宇晨的阿姨提出想提前放假回家过年,冯芸甚至没注意到,距离春节不过半个月时间了。
她本打算按照和婆婆的约定,放假带两个孩子去看她。可是婆婆在电话里说,自从回老家后,她一直在忙厂子里的事,连年货都没顾上准备,家里也没空好好收拾一番,带孩子回来过年恐怕不妥。
正发愁春节期间的去处,鹏程打来电话,希望她今年春节回逸江。他说一家人好些年没有聚在一起过年了。
冯芸想到失而复得的老宅,想到绚烂的烟花和响亮的爆竹声,想到率真开朗的齐乐......她觉得回家过年是个不错的选择。
鹏程开车到省城的机场迎接冯芸和两个孩子,齐乐也跟着一块儿来了。
上车后,她拿着手机一边自拍,一边说道:“接上妹妹和两个外甥了,打道回府嘞~”
“你是在录生活日常吗?”冯芸问。
“猜对了!我做了个自媒体账号给店里生意引流,平时也录些生活视频,剪辑了发上去。”
“线下引流?效果怎么样?”
“还不错,有网红来探店,炒菜拌面小火了一把。这段时间,顾客天天排长队来吃,店里忙不开,又临时招了几个小伙子来当帮手。”齐乐眉飞色舞道。
“这么忙,你们还来接我?太耽误生意了。”
“那可不成,亲妹妹和亲外甥回来过年才是大事。”齐乐脱口而出。
鹏程连连清嗓子,暗示她不要再说了。
车开到逸江,两人先将冯芸娘仨送回冯家老宅,接着匆忙赶回店里做直播。
父亲的小菜园里,杂草已被悉数清理,种满了红菜薹和上海青。他正忙着用一卷塑料布将它们盖住。天气预报说夜里将有一场大雪降临小城。
母亲坐在小桌边陪着冯千里写作业。除了头发因化疗变得稀疏,左胸因全切手术而变得平坦,现在的她看上去与生病前没有太多不同,仿佛焕发了新的生机。
“回来了?”她看了一眼冯芸,又将目光转向她怀中抱着的宇晨,“晨晨,认不认得外婆啊?”
她的语气罕见地和蔼可亲,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她总说自己是因为牙齿不整齐而不爱笑,可是冯芸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比板着脸的时候好看多了。
“叫外婆,外——婆——”冯芸用夸张的嘴形示范道。
“波,波......”宇晨努力发出最相近的音节。
“哎——宇晨你好啊。”李淑兰喜笑颜开,“好聪明的宝宝。”
千里匆忙写完作业,带上一盒摔炮,迫不及待地拉着雨萱去巷子里玩了。
冯芸牵着学步的宇晨在客厅走来走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母亲聊着天。
李淑兰正在看儿子店里的直播,画面里的主角是齐乐,镜头切换到后厨时,鹏程也会露面。每当这个时候,李淑兰便停止说话,专注地看儿子卖力颠勺的样子。
“你说这黑皮大马猴是不是喜欢你哥?”她问冯芸。
“啊?黑皮......”冯芸看了一眼屏幕里正与粉丝热情互动的齐乐,哭笑不得,“妈,人家有名字,为什么总叫她黑皮大马猴?多难听啊。”
“怕啥子哟?当着她的面我也一直这么叫,人家没意见,就你事多。”李淑兰不高兴地白了冯芸一眼。
恍惚间,她觉得母亲似乎一点儿也没变。
“她经常来家里吗?”
“也不是经常。你哥跟姓胡的女人离婚后,她来过家里几次。我晓得她的心思,她是看上鹏程了。”李淑兰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
“是吗?”冯芸故作惊讶,“看来我哥的魅力不小。你觉得他俩般配吗?”
“般配?配个铲铲。鹏程一表人才,她长得那么难看,还是个外地人,也不晓得什么家庭背景。”
“人家哪有你说的那么差?我觉得她蛮好的。哥哥认识她之后变化好大,变得自信又有担当了。你不觉得齐乐很像你年轻的时候?身上有一股旺盛的生命力。”
“像我?”
听到冯芸这么说,李淑兰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屏幕里的齐乐,似乎努力想要刷新对她的印象。
腊月二十六,传统习俗里扫尘的日子。齐乐的面馆结束营业,店员们各自回家过年了。她跟着鹏程回到冯家老宅。
“又带了什么来?”李淑兰瞥了一眼二人手中拎着的袋子。
“我们买了一些水果零食、烟花爆竹啥的,还有店里包好的饺子,韭菜鸡蛋馅儿、猪肉白菜馅儿、猪肉大葱......”
“行了,不用介绍。我不吃饺子,吃不惯你们北方人的东西。”李淑兰不耐烦地打断了齐乐,转身进了里屋。
“你不吃我们吃嘛,何必让人下不来台?越来越古怪了。”冯父对着李淑兰身后的空气小声嘀咕道。
冯芸用手肘碰了碰父亲,示意他不要在齐乐面前吐槽母亲。
“我妈就这样,嘴上不饶人。你要是气不过了......就用劲儿掐我。”鹏程挠挠头,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齐乐噗嗤一笑,只觉得他憨态可掬。
冯父接过齐乐手中的饺子,附和道:“就是,莫跟她计较。我最爱吃饺子,她从来不给包。多亏了你,我们有口福了。”
齐乐倒是一点儿也不气恼,放下东西就和鹏程一起张罗着大扫除了。
她套上袖套,戴好帽子,麻利地用绳子将扫帚绑在长竹竿上,举到房檐下方,小心翼翼地清理蜘蛛网。鹏程给她拍了几个镜头后,也跟着忙活起来。
两人配合默契,有说有笑,像是恩爱多年的夫妻,看得旁人眼热。
李淑兰瞄了一眼老公,重重叹了口气,眼里净是失望。
冯芸竟也不自觉地想起谭铭之。好久不联系了,他还好吗?有没有回来过年?
“李老师,我看家里墙皮上好多霉斑,要不趁这几天我和鹏程有空,干脆铲掉重新刷白吧?”
李淑兰不让齐乐喊她“李阿姨”,于是齐乐只能学着街坊邻居,用她曾经的职业来称呼。
“重新刷白?大过节的,去哪里请工人来搞?”
“我和鹏程两个人够了,没多少面积,就一楼客厅和楼上的三个房间,大半天儿功夫能刷完。”
“店铺都关门了,哪里去买墙漆?”李淑兰还是不同意,至于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我面馆里有,上次刷白的时候囤了一些。”
“那咱们开车去取吧。”鹏程拿起车钥匙,拉着齐乐就要出门。
“站住,着什么急?”李淑兰的脸颊憋得通红,狠狠瞪了儿子一眼,“你倒是耳朵耙。这个家是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冯芸心头一紧——齐乐的热心快肠被母亲误认为是对她掌控权的挑战,她才是冯家绝对的女主人,齐乐哪有资格替冯家的事情拿主意?
“妈,家里墙皮上的霉斑确实很多,这事跟听你的还是听她的,没有关系。”冯芸替齐乐辩解道。
“闭嘴!几时轮到你来教训我了?”李淑兰指着女儿的鼻子骂道,“老子现在又不靠你,以后娘家的事情你少管。”
母亲的话令冯芸心寒,让她突然有了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冯家不再需要她了,母亲也不欢迎她了,这里根本不是她的家。自己大老远带着两个孩子回来过年,图什么?自取其辱吗?
“好,既然没有用处了,我走就是。”她冲出客厅,要去房间收拾行李。
“芸儿,回来。”鹏程追了上去,拦住妹妹。
冯芸双唇颤抖,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我就不该回来,我真贱,真贱......”
听到妹妹这样说,鹏程心如刀绞。
“这是什么家庭啊?我真看不下去了!”齐乐窝了一肚子的火再也憋不住了。她大步流星地走到李淑兰面前,拉过一把椅子,与她面对面坐下。
“我必须坐下来跟你聊聊,我怕站着说太激动,吓着你。”她直勾勾地盯着李淑兰,“咱们先说芸妹儿的事。我有个疑问哈,她是你亲生的吗?”
“不是我亲生的,难道是你亲生的?”
“有这样对亲生女儿的吗?我觉得我爹妈已经够浑蛋了,没想到你比他俩还......那啥。”齐乐差点没刹住车,“上哪儿去找芸妹儿这样懂事的闺女?小时候出力,长大了出钱,这个家要不是她,哪有今天的样子?这老宅,还有你的手术......”
“齐乐!”鹏程连忙打断了她。
母亲手术前,他和妹妹约定好,永远不告诉她关于那卖房所得六十万元钱的真相,还谎称买家是看中了老宅的拆迁价值,只要他们象征性地支付一些房租,就可以继续住在这里。
“我的手术怎么了?又没让她掏钱。是的,她托关系找了医生,可当女儿的为老妈做这点事不是应该的吗?你一个外人,没资格说三道四。”
“你一个当母亲的又为她做了什么?”
“我生下了她,养大了她,这就是最大的恩情。”
“首先,她可没让你生她。第二,要是不抚养她,你就犯了法。恩情?有,但是不多,她早就连本带利还完了。”
李淑兰怔怔望着齐乐,毫无还嘴之力,只好将火力转向鹏程。
“你个憨批,啷个啥子事都跟这个女人讲?老妈的脸都要让你丢干净了。”
“事是你做的,还不让人说?觉得丢人的话,为什么要那样对芸妹儿?她又不欠你的。”齐乐替鹏程反驳道。
“冯家的事,不要你管!”
“好,我不管,芸妹儿不管,让你儿子一个人刷墙吧。”
“墙用不着刷,我没看到什么霉斑。”
“行,我没意见,这毕竟是你们冯家的事。但是这房子冯千里也住着呢,我听说霉菌性肺炎可不那么好治。”
“你......不许咒我孙子!”李淑兰紧张起来。
她凑近了端详身侧的墙面,但是越来越模糊的视力让她分不清哪些是霉斑,哪些是近来常出现在视野里的黑影。
她用手摩挲着墙皮,喃喃自语:“真的是霉斑吗?”
“鹏程,李老师的眼睛是不是有什么问题?”齐乐走到鹏程身边,小声问道。
“不晓得,没听她说过,可能上了年纪,老花眼又严重了吧。”
“哎,你们爱怎么搞就怎么搞吧,我不管了。”
李淑兰留下一句话,心事重重地回房间去了。
冯芸头一次见母亲吃败仗,也头一次见她因为别人的话而怀疑自己的判断。
从来没有人敢像齐乐一样顶撞她,老公儿女、同事上司、亲朋好友、邻里街坊,谁遇到她不是敬而远之?
然而,齐乐轻松地让她低下了高傲的头颅。真可谓一物降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