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是焦虑、抑郁等精神疾病容易复发的季节......”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健康讲座。冯芸强打着精神开车,一路上哈欠连天。
她自认为近期的生活没有什么压力——工作顺心、儿女健康、感情稳定......可为何晚上总是失眠?真的只是因为季节性的情绪障碍?
“你带宇晨先上楼,我在车里休息几分钟。”她懒懒地吩咐育儿嫂。
地下车库的西南角,照明灯坏了几盏,昏暗而安静。冯芸将车座调成半躺的位置,闭目养神。
她打算用五分钟小憩来换一上午饱满的工作状态。
转眼间,浓雾弥漫,她发现自己置身于灰色笼罩的山林。寒湿之气环绕周身,她却热得大汗淋漓。
母亲走在前面,健步如飞,且从不回望。冯芸必须全力以赴才能跟上她的步伐。她们要翻过山头,去竹林那边挖最新鲜的笋子。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脚下的石块、腐木和凸起的树根,眼睛紧盯着母亲的背影,用余光兼顾辨别藤蔓与树蛇......
“妈——”她发出一声惨叫。
蔓延于地面的老树根将她绊倒,砍刀从背篓里滑落,划伤了她的左肩,鲜血喷溅而出。温热的红色**顺着胸口流下,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比起受伤,她更害怕被母亲丢下。
母亲加快了脚步,模糊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浓雾中。她急忙抓起砍刀,小跑着追赶上去。风在耳边呼啸,热血无声地流淌。
蓦地,阳光撕开灰色幔帐,青翠的竹林赫然眼前。
母亲终于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她。
头顶倾泻而下的金色光芒让母亲看上去那么不真实,她甚至笑了,像慈母一般......
冯芸回报以婴儿式的微笑,如水般纯净,清澈无瑕。
“妈妈......”她喃喃地呼唤,向着母亲奔去。
金光愈发耀眼,母亲匿于其中,转瞬不见了踪影。这次,她彻底消失了,一句话也没留下。
惊雷乍响,大雨骤降。雨水冲刷着冯芸的身体,血水顺着沟壑流淌到母亲消失的地方。
她看见一株绿色的尖芽破土而出,恣意生长。滚滚雷声如同战鼓,每击响一声,笋尖便奋力向上伸长一寸......
“冯芸,冯芸......”
她听见半空中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她的名字。睁开双眼,她看见了车窗外曾榕的脸。
原来又是一场梦。
诡异的梦境反复出现,她每晚都不敢贸然入寐,宁愿硬撑着,等困到极致再陡然坠入无梦的睡眠。
她解开安全带,挣扎着坐起,打开车窗。
“见你半个小时没上楼,我下来看看。是在车里睡着了吗?”曾榕关切地问。
“睡了这么久?本打算休息几分钟就上去的。”冯芸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前额。
“去我的午休室躺一会儿吧。你最近好像瘦了很多,要不要休个假?”
“不用了,也许只是因为换季,身体不适应,过一阵就好了。”
沉浸式地工作了整整一个上午,她觉得自己又找回了力量。午餐时间,她习惯性地点开齐乐的自媒体账号,打算看她的直播下饭。
空等了一中午,也没见齐乐开播。置顶视频下的评论区里,老粉丝不停“敲门”催促开播,然而没有任何回应。
“芸儿,我们在省城医院。医生说老妈的乳腺癌出现多处转移,情况不太好。癌细胞压迫视神经,她已经失明了......”
冯芸坐在飞机上,耳边不断回响着哥哥在电话里说的每句话、每个字。从燕京去往省城的旅途好似一场梦游,昔日与母亲相处的每个细节,如同电影片段,在她脑中一帧帧回放。
“术后5年存活率高达80%。”她清晰地记得医生当时是这么说的,可是为什么不到一年就出现了多处转移?
母亲从没向谁说起过身体不舒服,春节时还好好的,才过去三个月时间,怎么就......冯芸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原以为再次与母亲相见将是几年后的事,那时的她会像齐乐一样脱胎换骨,可以坦然面对母亲,与她和解。
然而,上天却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将她的计划全盘打乱。她尚未来得及修复好创伤,就要匆匆面对母亲的逝亡——一切都没准备好。
冯芸推开房门,看到奄奄一息的母亲半躺在病**。所剩无几的头发已经全白,本就消瘦的脸庞只剩皮包骨,空洞的眼神全然失去了往日的犀利。
“是你吗,冯芸,我听到你的脚步声了。”母亲的声音气若游丝,仿佛是另一个人发出来的。
冯芸缓缓走到病榻前。躺在**的躯体已形销骨立,看上去那么陌生。她又走到床尾,核实卡片上的姓名——李淑兰,女,62岁......
看见母亲的名字准确无误地印在卡片上,她觉得喉咙发酸。
“妈,是我。”她哽咽道,“你......感觉好点了吗?”
“快要死的人了,能好到哪里去?哎——”母亲的叹息悠长且沉重。
冯芸明知母亲时日不多,可是听到她亲口说出“死”,还是感觉心脏被狠狠剜了一刀。母亲总能揪住她的心,踩中她的痛,有意或无意地牵动她最敏感脆弱的那根神经。
“不要这样说......我托人在国外买了最新的靶向药,很快能寄到。你再多坚持一段时间。”冯芸安慰着母亲,也安慰着自己。
“莫要白费力气。我晓得,他们喊你回来就表示我活不了几天了。”她像是在议论别人的生死一样,那么轻松,那么坦然。
她微微抬起枯瘦的手臂,朝着印象中凳子的方向挑起食指,示意冯芸坐下来说话。然而她看不见,女儿正背对着她,肩头一耸一耸,努力地克制着眼泪。
直到想起母亲已经失明了,冯芸才转过身。在眼眶徘徊良久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流淌下来。
“妈,哪有人这样咒自己?一切听医生的,你只管配合治疗,我和哥哥......”
“没有用的!你莫再拉着鹏程花冤枉钱,他赚点钱不容易。我说过不想再治了,你为什么多管闲事?咳咳......”母亲为了打断她的话,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你,你回来做啥子,让我死个干脆行不行?”
“不要再说那个字了!”冯芸哀求道。
“你哭了?我能听出来。你一哭就流鼻涕,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我没哭。”冯芸用袖口擦掉眼泪,站起身来,“你嘴唇好干,我去给你找倒点水。”
她焦躁地四处寻找母亲的水杯,不慎碰倒了花瓶,又打翻了果篮。
“咚、咚、咚......”,苹果、橙子、火龙果......接连坠落,满地逃窜。
“用纸杯吧,在饮水机下面的柜子里。”
“好。”
冯芸走到饮水机前蹲下身去,却怎么也打不开柜门。
“从左边开门,不是右边。”失明的母亲对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她用力拉开柜门,零散的纸杯“哗”地倾泻而出。
满屋狼藉成为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冯芸的倔强,她放弃抵抗,失声痛哭。
“哭丧还早呢,留点儿眼泪。”
母亲接连不断的言语刺激,终于让冯芸忍无可忍:“哭丧、哭丧,我又不是儿子,哪配给你哭丧?你一定要这样说话吗?你也会故意去伤鹏程的心吗?你......你为什么从来不在乎我的感受?”
“呵呵,你恨我?”
“我可以吗?”
“随便你。我生你养你,没有把你送人,问心无愧。要怪只怪你自己投错了胎,不是个男孩。”
“你呢?你不也是个女人吗?”
“是,我也投错了胎,投到一个不想要女娃的家庭,是你外婆收留了我。”
冯芸收住泪水,向母亲投去诧异的目光。她从不知道,母亲的身世竟隐藏着她闻所未闻的秘密。
沉默片刻后,母亲道出了自己的故事。
她的亲生父母一连生了五个女儿,因为要继续生儿子,把四个女儿送人了,只留下年长一些的大姐,帮家里烧水做饭。
养父母家有三个儿子,原本是收养她做童养媳的,后来三个儿子都自由恋爱,找到了对象,于是她嫁给了冯芸的父亲。
“你爸爸是三代单传的独苗,为了把香火延续下去,我必须给冯家生个健康的男孩。”
“冯家对你很好吗?好到让你把延续香火当成天大的责任。”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从小被遗弃,后来寄人篱下,冯家才是我名正言顺的家。我为冯家奉献一生,是恪守女人的本分。”
冯芸没想到,在父亲面前呼呼喝喝了一辈子的母亲,居然对婆家有着如此强烈的归属感。回想她做过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决定,竟全是为了冯家的利益和未来。
因为一时疏忽导致鹏程落下病根,是她唯一对不起冯家的事。她不能原谅自己,于是怀着无法磨灭的愧疚,用整个余生去为自己赎罪。
谜题解开,答案揭晓,冯芸恍然大悟——困扰她许久的母女关系,在母亲眼里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与家族香火无关的女儿,从来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只是借以达成目的的工具而已。
男尊女卑的观念已蚀骨入髓,母亲为之献祭了短暂的一生。这样的她,怎么可能懂得爱女儿呢?她甚至从未想过要经营母女关系,更不会想到修复与和解。
所有苦恼,皆是冯芸一厢情愿的独角戏。
她想到了老宅墙面上的霉斑。母亲并非对它们视而不见,而是真的看不见。
说着,说着,母亲累了,眼睛半闭半睁,不一会儿便从鼻子里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鼾声。
冯芸牵起她如同枯枝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她闭上眼睛,感受母亲掌心里的温度,假装被温柔抚摸着。
“妈,你问我恨不恨你,我也不知道......但是我选择不恨,因为我无法带着对你的恨,去爱我的女儿。”
这一夜,冯芸没有失眠。随着母亲的梦境,她回到三十七年前的那个雨夜。
百年不遇的洪水侵袭逸江,河堤水位暴涨。李淑兰所在的中学地势较低,校长要求全体老师出动,参与抗洪抢险。
儿子发着高烧,她想请假却说不出口。如此重要的行动,要是不参加,来年“先进工作者”和“三八红旗手”的称号肯定全没了。
她给儿子喂了退烧药,焦急地守在他身边,心里却记挂着校长的命令。
半个小时后,她摸了摸儿子的额头,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烫了。
也许就快退烧了,她心想,不如趁儿子睡着了,赶紧去学校露个脸,然后偷偷溜回来。
她披上雨衣,跑下筒子楼,匆匆来到学校操场,加入了搬运沙袋的队伍。
雨势不小,校长站在操场亲自指挥抗洪抢险,她无法脱身。待她后半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儿子已烧到昏迷,不停抽搐。
丈夫还没回家,他在单位看书学习,准备最后一次参加高考。
于是她再次披上雨衣,抱起儿子冲出家门,一头扎进暴雨中,向着医院的方向狂奔......
次日清晨,冯芸从梦中醒来,母亲却永远留在了梦里。
她悄然离世,没来得及与任何人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