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有余

第72章 新生

字体:16+-

母亲的葬礼结束后,父亲提出要和冯芸一起回燕京小住一阵。她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相伴四十余载的妻子骤然离世,他需要时间抚平伤痛,学会适应无人陪伴的晚年。与其在家睹物思人,不如换个环境散散心,人之常情,冯芸发自内心地理解他。

父亲在燕京一住就是三个月,眼见冯芸再过两周就要带着孩子离开,去大洋彼岸深造了,他也没有回老家的意思。

事实上,来燕京后的第二周,他便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城市。

他问冯芸农科所怎么走,说是要去找一位旧相识。

“什么样的旧相识?以前从没听你说起过呢。”

“算是老同学吧。她叫张雪梅。”

当父亲领着张雪梅来到冯芸家时,她顿时明白了为什么母亲总不让他来燕京——父亲并非如她所言的那般不爱出门,恰恰相反,他做梦都想来。

冯芸记得父亲上一次来燕京是送她上大学。那次,他颇为用心地将自己拾掇一番。绿皮火车上的二十多个小时里,他一直保持着正襟危坐,生怕衬衫和西裤起了褶子。

彼时,冯芸以为父亲盛装打扮是因为要去朝圣梦寐以求的知识殿堂,现在她才反应过来,他一定是顺道去见了梦中情人。

“莫看他老实得像只鳖,肚子里全是花花肠子。信不信,我要是死了,他第二天就能给你们带个小妈回来。”母亲的话又在冯芸耳边响起,预言变成了现实。

眼前的女人年过六十,身材匀称,举止优雅。

她身着蓝色过膝连衣裙,手臂上挎着精致的白色小包,落于锁骨上的珍珠项链,散发出温润的丝绸光泽。微卷的短发似是刚刚烫染过,衬出几分时髦与干练,盈盈笑意又让人感受到恰如其分的温婉亲和。

冯芸心想,若是母亲和她站在一起,那必是活脱脱的一对反义词。

“雪姨好。”她意味深长地一笑。

“雪姨?这个称呼好,很适合你,叫张阿姨太普通了。雪梅,看我女儿多乖巧!”

乖巧?哼,只是莫名想起了某个电视剧人物。冯芸脑中冒出《情深深雨濛濛》里九姨太那副尖酸刻薄的形象,但眼前的女人显然不是同一类型。

“你好,芸儿。”

芸儿?我妈都没这样叫过我。冯芸放松了强扯着嘴角的肌肉,任表情归于平淡,转身去厨房准备茶水。

“您好,请喝茶。”她将空杯碟放到张雪梅面前,茶壶搁在她与父亲之间的桌面上。

见冯芸没有斟茶的意思,父亲连忙殷勤地拿起茶壶,像个虔诚的信徒一般为张雪梅服务:“茶七酒八,不能倒太满。其实这种西式咖啡杯,不适合用来泡中国茶。委屈你将就一下了,小心烫~”

他看上去颇为注重生活细节,也十分擅长照顾他人。

冯芸怀疑“人机”父亲在母亲死后被重装了操作系统——作为李淑兰的丈夫,他木讷寡言、不解风情;作为张雪梅的老相好,他却热情开朗、善解人意。

“不,我觉得挺好。复古款式,充满艺术气息。”张雪梅端起杯碟,认真地欣赏起来,“西方人也喝红茶,多用茶包,加入牛奶和糖,别有一番风味。”

父亲如痴如醉地凝望着雪姨,似已彻底臣服于她温文尔雅的谈吐,如沐春风。

年近七旬的大男孩,垂直坠落爱河,寸寸沦陷,无法自拔。

“哥,冯先勇后天回逸江,车次发到你微信上了。劝你接站前做好心理准备,老头子给你带了个小妈回去。两人现在正上头呢,恨不得上厕所都在一起。你到时记得戴副墨镜,别被闪瞎了眼睛。”冯芸的嘴就像走了火的AK-47自动步枪。

她将手机开成免提,一边洗茶杯,一边讲电话,急促的水流声和杯碟的碰撞声,争先恐后表达着愤怒和指责。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鹏程头一回听妹妹直呼父亲的大名,语气和母亲的如出一辙。

“你说的是张阿姨吧?她是老爸的中学同学,考上农大后就留在燕京了。听说一直没结婚。逢年过节总给家里寄些茶叶、补品啥子的。老妈生前为这事和老爸吵过几次架。”

鹏程并不感到惊奇,好像对此也不怎么介意。

“你知道?合着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好了,莫生气。老妈已经走了,他也到了这个年纪,随他去吧。对了,我给你账上转了三十万块钱,你看下收到了没有。出门在外,少不了用钱的地方。”

“转钱给我做什么?我在国外用不上人民币。”

“拿着!”鹏程坚持道,“我和乐乐做直播带货,赚了一点钱。你从前帮我那么多,该是哥哥我回报你的时候了。本来想趁着去燕京接老爸回家,顺便送送你的,但实在忙得脱不了身。你自己多保重!”

冯芸还想说点什么,电话里一阵嘈杂,听上去直播又要开始了。

哥哥貌似完全走出了丧母之痛。作为母亲生前最疼爱的孩子,他对父亲火速移情别恋的行为持无所谓的态度。什么事都不能妨碍他专心搞钱。

哥哥开窍了,冯芸却怀念起从前那个朴实憨直的他。

刘采凤从百忙之中抽出身,同杨砾一起来燕京为冯芸和两个孩子送行。

她依旧穿着朴素、不施粉黛,但是整个人焕发出前所未有的自信光芒。

话匣子打开,她如同汇报工作一般,滔滔不绝地讲起一年来厂子里发生的事。

虽然花饽饽订单多得接不过来,但是太费功夫,还需要雇好多人,所以她尝试着做更适合流水线作业的儿童蔬菜馒头。她先是做门店直营,兼顾给餐馆送货,反响不错,于是继续开拓市场。顺利的话,年底前能打入超市。

“起个什么品牌名好呢?我想用雨萱和宇晨的名字,你看行不?”

“‘萱晨’?用作食品品牌不太合适吧?我觉得‘刘奶奶’不错,听上去亲切,是可以信赖的牌子。”

“好,我信你,就这么定了。”刘采凤爽快地拍了板。

“当老板的感觉好吗?比做家庭主妇强多了吧?”冯芸打趣道。

“那还用说?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儿。你看我,腰杆子都直了。”她侧身拍了拍自己的腰,“我打心底里感谢你,给我指了一条好路。”

“可别这么说,我哪有那么伟大?是你自己能干,以前缺的只是一点勇气和机会。现在不同,如鱼得水,重新活了一次。”

“哎,女人这一生,要是全为了别人活着,可真是白瞎了。”刘采凤感叹道,“亲家母是个苦命的女人呐。”

“可不是吗?”冯芸附和道,心底生出一股悲凉。

母亲总觉得自己为了冯家鞠躬尽瘁,然而在父亲看来,她的奉献有如沉重的枷锁。一方负重前行,一方无声忍耐,四十余载的婚姻,到底算什么?

哥哥得到的那些专宠,又算什么?也是亲情负担吧!

母亲走后,父亲和哥哥仿佛重获了新生,反倒是她,心中仍不断与母亲的灵魂共鸣着。

杨砾和冯芸并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刘采凤在草坪上与孙子孙女玩捉迷藏。

他拿出一份判决书递给她:“两年前和家政公司的官司总算了结,赔偿金到位后转给你。”

“好。”冯芸啜了一口青柠汁,“房子卖了,钱款里有一部分是你支付的月供,我也转给你吧。”

“别转,我不要。”

“为什么?听说你要在省城买房子,不缺钱吗?”

“拜托了,给我留点儿脸吧。”他侧过头来,傲娇地白了冯芸一眼,“缺钱也不能要你的。”

她忍不住低头笑了,吸管将空杯底嗦得啵啵作响。

远处的草坡上,雨萱吹出一长串五彩缤纷的泡泡,随风飘舞,向上升腾。宇晨兴奋地追逐着泡泡,发出阵阵欢笑。

“有苗不愁长,有儿不愁养。一眨眼工夫,雨萱都是小学生了,宇晨也能跑能跳,会说话了。”刘采凤退回到树荫下,远望着孙子和孙女的身影,感慨万千。

“每个人都在成长,我们大人也不例外。”

离出发的日子还剩两天时间,谭铭之替冯芸和两个孩子在网上办好值机手续。

“想一想,还有没有什么东西没准备好的?护照、许可函、免疫证明......”

“放心吧,都带了。”冯芸笑笑,打断了他的唠叨,“你呀,怎么比我还像个妈妈?”

“那是......男妈妈?我是不是又越界了?抱歉,总是忍不住。”

“该说抱歉的是我,上次不该那样对你发脾气。其实关于保护欲这件事,是我自己敏感了。因为一直以来习惯独立面对挑战,所以忘记了成熟的感情里本就少不了彼此依赖。”

“不,是我不够尊重你的感受,模糊了责任边界。我保证,以后不会这样了。”

“以后......”冯芸的神情暗淡了下来,“我这一去得好几年,以后不能经常见面了。”

“嗯。”谭铭之合上电脑,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似乎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我不会忘记,人生中最灰暗的两年时光,是你陪我度过的。对你,我不止有爱,还有感激。所以......我绝不能自私地强求你留在原地等待,这对你不公平。以后,如果你遇到更合适的人,不用不好意思告诉我。”

酝酿了许久的话,终于说出口,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叹息。

“在你眼中,我难道不算一个特别的存在?你以为我和别的男人一样,接近你只是因为空虚寂寞、生理欲望和繁衍的需要?”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但还是想告诉你,欲望于我而言不是洪水猛兽,可以用理智平息,结婚生子也不是我的人生目标。接近你,只是因为被你吸引,想和你在一起,那种感觉很安心。”

“可是为了这份安心,你付出得太多。我很难坦然接受。”

“因为你从小没有被善待,所以不习惯坦然接受他人的善意。”

谭铭之的话犹如显影剂,灌入冯芸心中,冲刷出不曾被她留意到的真相。他了解她,比她自己更甚。

“如果我说,我在对你付出的过程中获得了满足感和幸福感,你会不会觉得很意外?可事实就是这样。包括照顾雨萱,同样让我收获了感动。见证和参与生命的成长,本就是令人喜悦的事情。”

余晖穿透纱帘,将谭铭之笼罩于光影下,冯芸恍惚间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神性。那是一种精神的深度,如同宇宙般包容万物。

灵魂深处的感动化作泪水,悄然滑落。冯芸断定,此生不会再遇到第二个人像谭铭之一样,理解她,欣赏她,深爱她的男人了。

她终于意识到,追求幸福是每个人的权利,回避和放弃只会离它越来越远。无论经历了什么,都要为真爱保留一颗赤子之心。

“懂了,我收回刚才的话。”冯芸抹了抹脸颊上的眼泪,做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出去后,我一定专心学习,绝不见异思迁,争取早日归来,与你相聚。”

“就这?对我没有什么约束和要求吗?”谭铭之挑了挑眉。

“至于你......在分开的日子里,不许熬夜赶论文、写申请,不许空着肚子去上早八课,不许无故超过十二小时不回信息,不许感冒生病后硬扛着不请假、不吃药、不告诉我,不许......”

她还没说完余下的“不许”,便被谭铭之一把拉入怀中。指尖穿过她的发丝,一双大手温柔地托起脸庞,猝不及防地,一个热吻落到了唇间。

强劲的心跳击打着胸膛,他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她的。狂喜的泪水肆意流淌,她也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他们紧闭双眼,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和气息。多情的晚风推开纱帘,缠绕身畔,轻吟浅唱。

她多希望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一刻。

谭铭之目送冯芸母子三人步入安检通道,直到确定他们检查结束才远远地挥手告别。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谭叔叔?”雨萱问道。

“谭叔叔,谭叔叔......”宇晨反复念叨着。

“明年吧,也许是暑假,也许是圣诞节。”冯芸怔怔望着远处跑道上起起落落的飞机。

“妈妈,弟弟的纸尿裤湿了。”

“是吗?还真是。”

冯芸连忙起身去拿行李舱里的妈咪包。

“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出国,真不容易。是旅游还是定居啊?”后排的老太太关切地问道。

“都不是,我去留学的。”

“留学?哎哟,那更不容易了。你真了不起,是个勇敢的妈妈。”老太太连连夸赞。

“您过奖了。”冯芸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给宇晨换好纸尿裤,正要把包放回行李舱,身后一只大手接过她的包,轻松地将它放回原来的位置。

“麻烦您了......”她转身道谢,却看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同学,你好勇哦!”他用乡音和她打招呼,像两人初初相遇时那样。

“谭叔叔!”

“谭叔叔,谭叔叔......”

“你怎么......”冯芸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申请了访学,恰好和你去同一个地方。”

真的假的?梦都不敢这么做!

冯芸顾不得众人的目光,一下子扑到谭铭之怀里,喜极而泣。温暖的臂膀将她环抱,紧紧圈住。

他们再也不会错过,再也不会分开。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