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像掺了墨的糖水,将下方的丘陵染成青灰色。
云芽趴在云祗肩头,小鼻子突然皱了皱:"哥哥,这里有臭臭的味道。"
她指着东方山坳,虎头鞋上的银铃无风自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云祗银翼微振悬停半空,从怀中取出一枚青玉罗盘。
罗盘指针疯狂震颤,竟渗出暗红色的锈迹——这是此前派来这里的纸人残留的煞气。
他指尖抚过罗盘边缘,细碎的纸屑从纹路中飘出,拼凑出半张残缺的符咒。
"小纸人受伤啦!"云芽伸手接住一片焦黑的纸屑,符纸上用朱砂画的眉眼已被腐蚀得模糊不清,“它最后看见......"小团子突然捂住眼睛,”好多红红的尖牙齿!"
云祗银翼一展,抱着妹妹降落在山道旁。
暮色中的青石板泛着诡异的油光,道旁歪斜的界碑上留着三道爪痕,深及寸许。
云芽蹲下来摸了摸爪痕,指尖立刻染上黑气:"是大狗狗抓的?"
"是伥鬼。"云祗用符纸裹住她的手指,将她背上的小包袱取下来,"被虎妖所噬者,会化成引路的鬼仆。"
他忽然顿住,银翼掀起的气流卷开枯叶,露出半截埋在土里的铜印——是县令的官印。
这县令也被派了来,他的县令官衔虽然已经不起什么作用了,却一直携带着这方官印,许是为了怀念自己曾经的荣耀,现在却是他身份的象征。
纸人小鬼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片带血的碎布,拖着过来道:"主人你看,这好像是县令的衣裳?"
云芽和云祗都看过来。
那布料虽然染上了血,但依稀能辨认出形制,这绝不是普通人穿的。
“看来,派过来的县令也遇害了。”
云祗皱眉道。
云芽闭上眼睛感应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带着气愤:“魂魄都不见了!”
她害怕县令的魂魄都被坏东西给吃掉了。
虽然那个县令也挺坏的,但也不至于连魂魄都没了,而且县令还是她们派过来的!
云祗看出妹妹的愧疚,俯身拍拍她的背,安抚道:“有伥鬼的痕迹,说明那个坏东西大概率不会吞噬魂魄,县令的魂魄应该也变成伥鬼了,只要它别害人,等咱们除掉坏东西,救它出来就好。”
云芽点点头,扬起小脸四处嗅嗅:“可是这里的煞气好重,芽芽都找不到坏东西的位置了。”
云祗也皱起眉,冷哼道:“这东西倒是狡猾,咱们来的快,它怕收敛煞气反暴露了自己的位置,竟然将这地方弄的哪里都是煞气,让人不好分辨。”
煞气浓到粘稠。
明明还是上午,却粘稠阴沉得像是快到了夜晚。
云芽小手指向山坳里袅袅升起的炊烟:“哥哥,那里好像有人在煮东西。”
“嗯,我们过去看看。”
县令和纸人是过来处理地主的。
他们出事,大概率跟这里的地主有关。
要找到地主才能查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祗银翼轻振,带着妹妹落在青砖宅院外的土坡上。
隔着篱笆望去,三座粥棚前排着长队,穿粗布衣裳的农户捧着碗,正挨个从家丁模样的人手中接过冒着热气的米粥。
纸人小鬼从云芽的小包包里探出一只脑袋:“好好的,这儿怎么施起粥来了?”
云芽敲敲它的脑袋:“肯定是因为大家没有吃的,有善良的人看不下去了,就出来施粥给大家吃了呀,但是……”
她的小脸又皱起来:“但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因为农家一般没人会施粥。
又没有颗粒无收的天灾,即便过的穷苦,总也是能过下去,不至于就要施粥。
何况长此以往,施粥的人家就是再富有也是撑不住的。
但硬要说,人就是愿意,那也行的通。
再有就是,这明显异样的天。
这些人丝毫没有觉得奇怪,就让人觉得不对劲。
可要说大家都饿着肚子,眼里心里都是吃的,又处于妖鬼遍地的世界,根本不会关注这样的天气,那也说的通。
可就是感觉怪怪的。
“芽芽去问问。”
云芽从云祗怀里跳下来,一溜烟往前跑去。
“芽芽小心点。”
云祗只来得及匆匆嘱咐一句,小团子就已经跑下山坡。
瞧着是直奔那些农人去的。
却又停住,然后左右悄悄,又跑到个僻静地方。
再出来时,就从一个糯米团子变成了一个灰扑扑的团子。
灰团子绕过篱笆,跑到篱笆前面的大榕树下。
大榕树下蹲着三两个农人。
都是刚领过粥米的,这会儿都已经吃得见底了。
云芽瞄了眼,见她们碗底的米虽然灰灰的,但没什么问题,是正常的米。
“哪里来的小娃子,生的真的好看。”
“就是脏了点,这要是洗干净,怕是跟年画里的神仙童子一样了。”
农人看见云芽,忍不住议论起来。
有人问:“小娃娃,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你家大人呢?”
云芽看看前面还排着长队的人群,说:“大人在那里领粥呢,姨姨伯伯,那里是谁在施粥呀。”
几人见她面生,又听她这样说,以为是别村里的人听说这里施粥,就带着自家孩子过来了,也没怀疑什么。
她生的好,几人都乐意跟她说会子话,权当逗弄小孩了。
“是张老爷在施粥,张老爷你知道不?”
云芽老实的摇摇头:“不知道。”
几人笑道:“等你再长两岁就知道了,张老爷是咱们这一片的大地主,大善人,你家大人指定都种着他家的地呢。”
云芽忙问道:“种地就会有吃的呀,为什么还要施粥呢?”
几人表情都有些不自然,而后笑道:“所以咱们都说张老爷是大善人啊,你这小娃子长得好,在家应当是被疼的,能顿顿吃饱饭,可你知道别的娃子过的啥日子吗,你瞧……”
云芽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看去。
是几个蹲在大人身边,舔碗底的孩子。
都比她大,但都特别瘦,一看就是没吃过饱饭的样子。
“你瞧这几个娃子,怕是从没吃饱过,咱们张大善人就是见不得这样的事,这才决定每日里都给咱们施粥。”
"张老爷真是活菩萨啊……"
一个佝偻老妇也凑过来,抹着眼泪,枯槁的手指摩挲着豁口的陶碗,"上月洪涝冲垮我家草屋,还是他出钱修的房梁,要是没有张老爷,老婆子我早就不在了。"
她语气激动,感激的直抹眼泪。
动作太大撩起补丁摞补丁的衣襟,露出腰间暗红的勒痕。
看起来像是搬梁木时磨出的伤,又像是抽打出来的。
刚才的几人也忙接道:"何止是修房!去年我儿被马匪虏走,是张老爷花了二十两银子赎回来的!二十两啊!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钱,张老师说给就给,咱当时就发誓,咱这条命就是张老爷的了,可张老爷什么也叫咱做,咱心里一直都过意不去。"
几人说着,正好有粮车从前面的道路上经过。
是两个身材单薄的少年,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
单薄的肩膀被绳索勒的发紫,脚踝上隐约可见青黑色的淤青,像是被镣铐磨出来的旧伤。
“张老爷他善啊,不仅仅只是施粥,还给咱们赠药呢。"
有个年轻媳妇插话,袖口沾着褐色的药渍,"前日我婆婆咳血,正好赶上张老爷的药铺义诊赠药,俺们过去,张老爷请的坐堂大夫给诊了脉,又给包了药,回来才吃了两剂就能下地喂鸡了。“
“可是说呢,俺家那小娃夜半抽搐不止,俺们夜半跑去张老爷家叫门,张老爷听了,不仅没生怒,还亲自起身帮咱找来大夫给开了药,第二日俺家的小娃就痊愈了,家里的老人也才放下心,没出什么好歹,张老爷真真是救了我全家的命啊。”
…………………………
众人七嘴八舌的夸赞起来。
还引来了更多的人,嘴里说的全是这位张老爷的好。
云芽都插不上话。
有种这些人就是说给她听的感觉。
她便也没再多留,从人群里退出来,一溜烟跑回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