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涛骇浪终于被驯服,蜷缩在船底,发出细碎的、求饶的呜咽声。
我看看郑弈和他的高科技,想起早年跟着前辈们出海打捞文物的光景。那些考古队的老师傅们扛着半人高的老式探测仪,在甲板上艰难挪动,像一群驮着重壳的海龟。有时候遇上鲨鱼围船,还得往海里撒猪血引开它们。那是用生命守护文物。
哪像如今,郑弈只需动动手指,在平板上划拉两下,整片珊瑚礁的断层影像便能清晰呈现,如同剥了壳的生蚝,白花花展现在我们眼前。
整座海底墓穴就像一个鲜活的人,墓穴甬道如同人体经络,我们从外部探测,就像老中医把脉一样,内部情况一览无余。
齐朝暮也笑着打趣,说当年他和关望星一起追查南澳一号被盗文物案,手里仅有特制的罗盘和盗墓分子供出的藏宝图。关望星也是初出茅庐,第一次下海探宝,就倒霉得被海蜇蛰得浑身肿成发面馒头。
我颇为惊讶,很难将那个倒霉蛋与如今那位冷面无情的王牌刑警联系起来。
郑弈则往前探身,好奇追问:“后来呢,你们破案没?”
齐朝暮笑着说那当然。后来老关被海蜇蛰得发高烧,躺在西海卫生所,梦里都喊着什么魁星偏了十五度,烧得迷迷糊糊还硬让大家按他说的方位重新测算,结果还真找到了沉船。
又问我们,上回在西海十二楼拍卖场,是不是见过关望星的祖传牌匾?刻着“司烜”两字的那块。
我点头,我们对那牌匾印象很深。
齐朝暮说印象深就对啦。好东西总让人印象深刻。关望星那块祖传的牌匾不轻易示人,但名声是长了腿的,藏不住的。等有机会了,也带你们见识见识他那观星定穴之术,很好用。
郑弈惊讶地“啊”一声,说他还以为是关望星在给我们编故事呢,难道传说还能是真的?
齐朝暮说有些事情吧,它确实难以科学解释,但不管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大家聊天的时候,我注意到郑弈又食指微动,将建模图某个区域慢慢放大。那是一张轮廓模糊的海底墓内部结构图,但经过算法处理后,竟显露出一部分文物器皿的形状,很像我们当初在天井里看到的密密麻麻的唐三彩!
我们现在漂在海上,居然能直接探查海底文物?
我微微惊讶,问郑弈,你这一招可以啊,隔山打牛。你能不能直接探查文物年代?可以的话,咱们明天都不用上班了,回家歇着吧。
郑弈得意地笑笑,露出少年人的狡黠,说目前还没那么智能,但技术发展迅速,不远的将来或许真可以。现有文物普查档案部门已经将一小部分标本导入系统,输入纹样特征,就能比对。
我频频点头,心想当年是不是为鉴定一个唐代海兽葡萄镜,专门出差跑国家博物馆,抄了三天资料,那小子真是赶上好时候了。
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人才是第一资源、创新是第一动力。科技创新为公安人才添上“金翅膀”,装上“加速器”。
人人都说科技赋能,守护平安,那守护的不仅是千家万户的平安,更有许许多多藏蓝色的身影。这叫什么?这就叫科技兴警。
齐朝暮望着远处海天相接处翻涌的云层,伸手揉了揉郑弈的脑袋,说小崽子,你这一套玩意儿要是早发明二十年,国家不至于流失这么多文物。但事物都有自身发展规律,急不得。古玩行当常说要花钱买教训、交学费,这些年,我们国家又何尝不是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探索,摸石头过河,该交学费就交。
返程时,暴雨突至。
暴雨砸在舷窗上,我望着雨幕中渐显的西海海岸轮廓,仿佛一位企盼许久的胜利女神,正向我款款走来。郑弈窝在船舱里睡了,他膝头的平板还在持续接收卫星信号,将海底墓检测数据源源不断传回西海和吴州指挥中心。
我闭目养神片刻,忽然闻到一阵香味。
睁眼一看,齐朝暮不知道怎么忽悠了船上工作人员,竟让人家给他抬来一个烤鱼小火炉。
“趁热乎。”齐朝暮把烤得焦脆的鱼皮掀给我,说那次在北海道蹲人,零下几十度冻得跟冰坨子似的,做梦都想这口。
我笑笑,还记得师傅当年为了追一尊流落日本的唐代金铜佛坐像,在北海道伪装平民身份,大冷天泡冰水里,还得跟雅库扎(日本黑帮)周旋。
齐朝暮又用火钳拨弄炭块,笑说科技是能让人享福,但有一种东西,科技永远比不了——情绪价值,听过么?
我深以为然。如果科技能迅速判定一件文物的真假,我们会点头称赞,认为科技就该这么迅速发展。但如果有高手能一眼判定文物的真假,我们会惊叹这个人真厉害。这就叫情绪价值。
为什么文物历久弥新,为什么研究文物的人前赴后继,浪漫主义角度讲,人有情怀,理性主义角度讲,人都是需要认同感的,不管是哪个方面。
暴雨重重砸在舷窗上,打断了我们的对话。船身摇晃幅度很大,我们像乘坐一艘真正的海盗船,高高攀升,又蓦然下坠。
“几位领导,”阿龙顶着风雨探进头,说,前面就是码头啦!”
一道道钢蓝色海浪,被钢铁船头劈碎。雨幕笼罩下,西海市标志性的白沙滩已经隐约可见。沙滩后方的人们静静注视着惊涛怪浪,霓虹灯刺破雨帘,跳跃在风口浪尖,还有一座座高楼大厦的细长射线,如定海神针,刺入海面。
它们与我们一同勇立潮头。
一上岸,果然如齐朝暮所料,我很快接到委宣传部电话,说京里几家主流媒体记者已经千里迢迢抵达西海了,时间一分不差。
我立刻叫车送齐领导去接受采访,又即时向上面汇报这一次出海成果。虽然也没什么好汇报的,但我的态度必须比我的报告更胜一筹。
等忙完了这摊子事情,我才想起郑弈。
那小子跑哪儿去了?
我问一圈,结果谁都没见他人影。
于是我从楼顶往下面瞧。扫视我熟悉每一个牌照,很快发现市局停车场里少了一辆车,可能顺便捎上郑弈出去了。
我一通电话找到司机,才知道郑弈已经在回酒店的路上了。
“不行。”我让人把电话递给郑弈,严肃说之前可能工作分配有误,我另给你安排地方住。那酒店仅供国安同志们办公,小郑你就别去凑什么热闹了。
但郑弈告诉我,他已经短期预定房间了,并且坚持说,他手里的深海探测设备已经使用完毕,按程序是一定要送给相关人员报备检查的。
“哦?这设备也是国安的东西?”我问。
没错。郑弈介绍说,这产品虽然是政府与高校联合研发的,但总归是京城部门牵头,人家功劳最大,人家要拿“参数”继续当“仓鼠”,如何如何。
行,送送你们吧。
我挂断电话,又联系交警部门一路绿灯,亲自把齐朝暮也送进那座酒店。
天色已经很晚了。
西海椰风海韵,风景一绝,更有许多著名旅游度假区,每年吸引国内外无数游客,这里的酒店也大多赚得盆满钵满,简介里都带着星级。齐朝暮下榻那座度假酒店更是堪称金碧辉煌,曾接待过CEPA峰会多国政要,如今顶上几层一并包给部里办公。
没想到,送在酒店门前,我却看到一位老朋友——AI机器人小海。
酒店大堂门前有九曲十八弯的木栈道,那机器人怕也不怕,正碾着一截截木栈道,硌硌棱棱,平稳地向我们滑来。
我诧异地问:“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机器人当然听不懂我说话。但我清楚记得,上月我已经亲手把这家伙还给了肖海啊。
我四处张望,心想,难道肖海也在附近?
今早出海,郑弈还说在这座酒店里碰到肖海,我当时就觉得奇怪,肖海是西海本地人,有家有房,出来住酒店干嘛?再联想到这酒店已包给国安特殊工作人员——恐怕,只有一个解释。
我正在思考,AI小海却忽略我和齐朝暮,伸出黑色机械臂,讨要郑弈手中的文物探测设备。
等郑弈递给它,它又说什么报告主人,3·13专案设备已回收,温馨提示,多频段声呐设备需要补充液态氮冷却剂......
接着,它就在大家吃惊的目光中,有礼貌地向郑弈道一声谢,转身回酒店了。
“东西送好啦?上去歇歇。”齐朝暮领着郑弈,谁也不感到惊讶,有说有笑往里走。
我倒像个局外人。愣在原地,凌乱风中。
不对。肖海只是个刚毕业的警校生,他能拿到部里审批,制作AI机器人,已经充分说明他的能量了,现在又怎么回事,能量爆表?
我越想越觉得肖海不简单。回忆他第一次出现,我总忍不住忽略他;第二次出现,他总喜欢踩着墙根走路。还有此前西海内网电脑遭攻击,甄珠也说这孩子凌晨还在办公室搞事,鬼鬼祟祟,太可疑了。
肖海像一条变色龙。他不喜欢暴露自己,也能随时隐蔽在人群中,肖海的外貌,肖海的举止,肖海的一切......我喃喃自语说,真人不露相啊。
什么真人不露相?齐朝暮耳朵灵,一转身,笑着揽住我肩膀,说别胡思乱想,快走快走,当年他追一个倒卖敦煌遗书的,还在八大胡同扮了半年龟公,肖海这才哪儿到哪儿。
“行,我要去找肖海。”我盯着面前那个AI机器人行走如飞的背影,再也无法抑制好奇心。我这回也要跟上去瞧瞧,看看肖海到底在酒店里搞什么名堂。
没想到,师傅一听我要找肖海,却立刻放开我的肩膀,开始撵客,说大半夜的呀,你找人家谈工作不太合适。今天大家都累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哟。我终于明白过来。之前每次谈论肖海的话题,都是被齐朝暮暗中压下,就在刚刚,他还故意扯开话题呢。
我再次质问齐朝暮,说怎么着?您和郑弈都来找肖海,偏偏我不行?
肖海到底要干什么?难道在筹备什么改变时局的重大任务?他到底是肖海,还是统筹全局的“肖司令”!
齐朝暮却继续和稀泥,一边笑着阻拦我去追那个AI机器人,一边还不忘开玩笑说:“你呀,还是别打扰日理万机的‘肖司令’了!”
我说师傅你别当谜语人,快说。
“那我告诉你。国安选人,不是菜市场挑白菜,不能净挑那些水灵灵的,好看的。越是猫着腰的,怀里越可能揣着尚方宝剑。”齐朝暮微微一笑,“从今天起一直到案件结束,你别再提这个话题。肖海那边跟咱们是平行开展任务,不会耽误我们什么。你就当他是个会喘气的AI吧——还是部里特批使用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