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还是没能如愿,见到肖海的“庐山真面目”。
齐朝暮到底将我劝了回去,他给出的理由也和关望星一模一样:你根本没时间分神,接下来你要应付的事情太多了。
我名中带“光阴”二字,叫了二十多年。直到最近,我才真切体会到什么叫一寸光阴一寸金,什么叫时间不等人,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不想被碾压,就得赶紧攀附,别多想。
从前办案中心在西海,看似我是重心,实则处于最安全的风眼,还能静观局势之变。如今我抽身而出,置身风暴边缘,往日的从容成了奢望,只能任由狂风漫卷。
有时我会思索,有些话,说出来和写下来看似简单。我笔下之事能随意修改,笔下世界也能依我设定的规律运转。比如今日要从西海乘机前往吴州,这在我日记里不过是简简单单一句话。但现实中要完成这一任务,从登机到起飞再到降落,就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各方面的紧密配合,确保每个环节不出差错。人们眼中的寻常事尚且困难重重,更遑论艰难之事。
正如大钊先生所言,走到艰难险阻的境地,既需要艰难的国运,也需要雄健的国民,更需要我们雄健的精神,方能闯关夺隘。
当那艘豪华游轮再次出现,吴州远程告知我们西海,务必抓住最后一次办案机会,彻底捣毁文物走私链。
初步计划,安排一名警官扮成古玩中间商,称另一名警官是外地大买家,对盗墓贼手中的2号青铜卣真品感兴趣。
细化计划,我和齐朝暮负责“开头”与“结尾”,即最初与小喽啰试探,最后与幕后主使过招,都由我俩来。至于中间复杂的交易环节,耗时,费力,且暴露风险低,处置风险高,我们不再过问。
大清早,码头无人。犯罪分子约我们见面的地方太过偏僻,哪怕不是清晨,也没人打扰。但他们要求苛刻,只允许特定人来交易,闲杂人等免谈。对我们的保镖数量都有苛刻限制,防止交易谈崩,一旦冲突,易生风险。我记起关望星说过“贵不独行”,也在附近安排了狙击手,以防万一。
齐朝暮蹲在码头的水泥墩子上,双眼放空,哼着歌望向大海,还顺便打趣我,说我愈发胆小谨慎,简直和关望星师傅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没空理他,攥着手机,逐字回放关望星昨晚的录音:“时光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话。和盗墓分子打交道,得会说他们的行话,海捞货‘大开门’要说‘海货鲜亮’,‘包浆’讲‘浪头磨的’。西海海捞货习惯抹鲸油防锈,当面验货记得做出看油光的动作,不然被笑外行。”
薄雾蒙蒙,我们的交锋早已开始。我看向二十米外,有三人正蹲在岸边渔排上剖鱼。雪白的鱼肚被切开,鱼血顺着木板缝隙滴入下方海水。
西海的汉子历经大风大浪,西海的鱼性子也刚烈,即便落网被开膛破肚,仍拼死挣扎,冷不丁就有一条挣脱人手,跳回海中。可那些汉子不在意,视线只是直勾勾盯着我。
直到我放下手机,另外一个方向才有一条渔排飘来。领头的汉子抬起眼皮,露出脖颈处靛青船锚纹身,张口就问我们是不是来买货的。
我没作声,只是瞧瞧脚边。齐朝暮慢悠悠起身,高声道:“西海市老林介绍来的,说您这儿有正经海捞货?别拿上周泡的当旧货糊弄爷们儿。”他踢踏着塑料拖鞋走到渔排边,脖上大金链子晃眼。
糟了,这些话不该大声说。西海文物贩子向来小心谨慎,即便在场无外人,也不愿声张。况且没看货就拂卖家面子,不合适。但转念一想,对于北方买家而言,这样交易,齐朝暮的“人设”反而立住了。
我佯装大惊,赶忙赔笑,为双方介绍。
渔排上的汉子一眼分清我俩主次,操着浓重西海口音不屑让我闭嘴:“后生仔,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又放缓语气,试探齐朝暮:“要看真货,得按老规矩——浪里验宝。”
西海自古有文物交易黑市,买卖验货规矩也有海洋特色,他们说“海里的买卖,就得按浪说话”。
“浪里验宝”规矩繁琐,主要是“望三潮”“过三浪”“看三光”,考验层层递进。
“望三潮”,指买卖双方验货前需对三轮暗语,错一字就会被视为警方卧底。这古话暗语发展至今,内容五花八门,说起来朗朗上口、头头是道,却不一定有严密逻辑性。但前句说什么,后句该接什么,该发什么音,大家心里都有数。对暗语到最后,双方或许来往过招三十轮,仍乐此不疲。
“过三浪”,从字面上理解,是买卖双方同船过浪,又细分为“浪里看形”“浪尖听声”“浪底验纹”三个步骤。买家需按规矩在风口浪尖特定位置完成这三个特定步骤。但风浪看天气,也并非一成不变。比如连续几天风平浪静,船就没法过三浪,但生意还得做,所以“过三浪”逐渐演变成卖家对买家的三番考验。第一浪鉴定货物真伪,第二浪测试买家胆识或诚意,第三浪验证买家背景或实力。
“看三光”最特殊,与文物无关,买卖双方在船上挂“三盏灯”:船头红灯笼照墓里血光,船尾白灯笼引亡人魂幡,青灯笼最凶,给巡海夜叉引路。买家挂红灯笼表明认出真货有购买意愿,卖家挂白灯笼同意出手,一方挂青灯笼交易终止。
我虽不是历史文化专家,不知这套规矩何时形成,但琢磨着还挺全面:“望三潮”考江湖辈分,“过三浪”验眼力深浅,“看三光”赌身家性命,囊括了合格买卖方该具备的素质。当然,只是“合格”,并非合法。
不过,真要我操作,心里还是有些发怵。风浪无情,人却比无情的浪更可怕。我记得之前有卧底警察“望三潮”对好暗号,“过三浪”验过宝贝,却在“看三光”时露怯,被堵死口鼻,当场沉海。
没等我拿定主意,三艘挂青帆的船从礁石后转了出来。船头站着几个精瘦汉子,盯着齐朝暮脖颈的金链子,似在判断这位自称来自四九城的古董老板究竟有几分实力,几分真假。
领头的见着我们,开口便喊出一句黑话:“天光地光水光光,敢问客从何处降?”
这是“望三潮”的开场白。类似开场白并不固定,花样繁多,更不是什么“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之类的大众号子。例如今天这句,就有一定难度,是“开放性答案”。买家听到后,不仅要完美对出暗号,还要简要介绍自己来历,力求与暗号契合。
不过,这都是师傅该操心的事。我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齐朝暮身上,便默不作声地饶他几步,留在后面。
我前走三步,后退一步,叉腰直立。这是提前约定好的动作,我向制高点埋伏的两名狙击手示意:一旦发生紧急情况,立刻开枪。狙击手们也俯瞰到了我的步伐变化,同样用特殊方式回应“收到”。
那边齐朝暮毫无惧色,上前对答,一潮风平二潮涌,三潮捧出龙王瓮,咱是皇城根儿飘来的云,什刹海里养的龙。
看来我的担心多余了。
大浪涌动,二人对答愈发快速:
一人问,铁锚沉沙三丈三?
一人答,渔网捞月上九竿。
一人问,浪打礁石分八面?
一人答,货走阴阳半边天。
他俩语速越来越快,说上瘾一般,在场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我也不例外。我仍保持警惕,因为我知道自己还在“备考”,不能放松。
果然,纹身汉子问着问着,突然抽刀,刀尖直指我:后生仔,你接这句——浪里白条不是鱼?
我冷笑:海底沉银才是金。
渔排随着浪头起伏,纹身汉子每问一句就逼近半步。从第一句暗语起,他的砍刀几乎抵住齐朝暮喉结。等十句暗语对完,砍刀离我们渐远,我却注意到师傅的手里越攥越紧。
那汉子脸色稍缓,却又突然甩出根拴着铜铃的麻绳,说咱按规矩,要过三浪,第一浪,浪里看形。
我心想,这不是开玩笑吗?今天风浪小,“过三浪”怕是演不起来。
但齐朝暮依旧镇定自若。我看着他单手接住麻绳,绳上铃铛在他腕上叮当作响。第一浪打来,他手腕一抖,铜铃在浪尖炸响;第二浪涌到最高处,清脆铃声转为闷响;第三浪退回深海,齐朝暮也甩绳回船。
见我们一直按规矩验宝,毫无差错,显然是懂行之人,对面众人脸色逐渐缓和。
领头人正要说话,忽然,我兜里电话震动,很坏气氛。
我佯装手忙脚乱掏出手机,征得他们同意,才敢接听。
这也是我提前设计好的一环。如今经过几重考验,如果他们连一个电话也不允许我接,今日买卖恐怕难成,我们就得想办法撤退了。反之,如果他们允许我接电话,指挥中心的同志们就会通过电话向我汇报相关信息、能否实施抓捕,以及实施抓捕的具体时间。
果然,话筒里传来郑弈压得极低的声音:“师哥,查明他们上月那批货里确实有海底墓的唐三彩,刚刚北河省警方也实施抓捕,人赃并获;消息已经封锁,不会耽误我们的事。我们安排的人手也到了,海陆都有,听你命令,随时行动。”
“嗯。”我面无表情掐断通话,果然见领头汉子好奇望向我。
我又佯装发怒,用纯正西海话对着黑屏手机骂:“阿弈你个痴线!”又朝其他人干笑赔礼:“大哥莫怪,家里小弟催着分账。”
不是所有卧底现场都紧张得让人窒息,杀得有来有回。毕竟是做生意,就算是买冰买粉,打个电话、谈谈价儿,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
齐朝暮也掏出包烟扔过去:“我这干侄子没见过世面,您多担待。”
纹身男接过烟嗅了嗅,突然用生硬普通话问齐朝暮:“四九城潘家园,周三鬼市,现在还是寅时收摊吗?
他还在质疑齐朝暮身份。
“害,您这哪年的老黄历了?”齐朝暮轻笑一声,“自打前年扫了西黄寺,鬼市不都改在......”
师傅故意顿住,小心翼翼凑近纹身男耳边,低语几句。
听到行业内部消息,纹身男才露出笑容,向两旁打手示意。
不一会儿,海面传来柴油机轰鸣,一艘快艇下来两个穿橡胶连体裤的汉子。
纹身男和他们嘀咕几句,像在二者征求意见。
俩汉子看看我们,点头,说今儿生意做不了。两天后,凌晨三点,白龟码头,有人来接,还特意叮嘱齐朝暮,记得带现钞,要旧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