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梦见自己赤脚踩在会发光的沙滩上,金色的沙子就着阳光,让自己的模样变成钻石,而海浪把阳光揉碎了,塞进自己的深深浅浅的波纹里。
爸爸穿着他钟爱的白衬衫,迎着海风,站立着。他的白衬衫被海风吹得鼓起来,像一面随时要启航的帆。
此时,我分明看到他的笑在飞扬。那是很久未见的笑,那是我在小时候才看到的笑。这些年,爸爸的笑容随着我的成绩慢慢出走,后面似乎忘了回家。但,现在他曾经丢失的笑容又回来了,而且变得更加热烈。
“儿子,过来,”他边向我招手边蹲下身子,指尖掠过湿润的沙粒,“看这个是啥?”
一个小小的贝壳在他的掌心悬浮起来,像是被月光拴住的风筝。我伸出手去轻轻触碰,贝壳便绕着我的手腕转圈,在小麦色的皮肤上投下珍珠色的光斑。
“好美啊,爸爸。”我忍不住低呼。
“是啊,好美。”爸爸低头附和。
好意外,记忆中爸爸已经好久好久没有附和我的观点了。他不是批判我就是审判我,不是否定我就是直接制裁我。
我们沿着海岸线放牧涨潮的泡沫,爸爸的旧球鞋在浪花里时隐时现。他教我辨认云朵的形状,说最胖的那朵里面裹着棉花糖工厂。当我的风筝卡在棕榈树上时,他轻轻拍我发顶的旋儿,带着咸味的风突然托着风筝重新跃入天空。
"十六岁生日快乐。"他从衬衫口袋掏出贝壳串成的项链,碰撞时发出沙沙的响,像把整个夏天的海风都装了进去。我这才发现每枚贝壳内侧都刻着年份,从2008年开始,整整齐齐排到今年。
“爸爸,你什么时候帮我准备了这么多的贝壳呢?”我惊呼。
“小时候,你喜欢大海,喜欢躺在沙滩上不同的贝壳。你说贝壳是海浪和沙子的窝,是无数小小虫子的别墅。”爸爸看着远方,目光落在遥远的海平线,“你看,这些贝壳都长得不同,但都有自己的特点和亮点。”
我朝着爸爸的目光看去,浪花正翻滚,一浪接着一浪,层层叠叠,在清朗的阳光下绽放不同的生命姿态。而爸爸的白衬衫,更加清亮,透明,我仿佛看见他有点衰老的躯体,但依然努力保持挺拔。
在我从梦境中慢慢退出时,我的肩膀依然能感受到爸爸手掌的温度。梦境的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爸爸用手掌拍打我的肩膀——其实人也一样!那是他最后对我说的话。
我并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但在睁眼的瞬间,我心头却敞亮又温暖。
这几天真的很奇怪。
每每我闭上双眼,不管是脑海还是眼前,都会跳出十一和爸爸出去玩的画面。那些画面就像长了翅膀,还会飞进我的梦境,好几次,我都是从梦中笑醒。
然后我发现一个现象:我竟然好几天没有做噩梦了!
不过,当我回想起那天在“一个树洞”的情形,记忆就像一把利刃,把我很多的情绪搞得支离破碎。顷刻间,我就回到了一个全然不知的感官世界:南辛手腕上带血的伤痕,程郝然苍白的小脸,还有电脑屏幕中那些忽闪忽现的镜头,把我一次次抛向了那个我遇见内心小孩的傍晚。
其实我很是怀疑那个地方,阴冷又空旷,那些站立在桌上的老式电脑,就像是一个黑洞,会出现一些让你匪夷所思的现象。比如:那天我会看见内心的那个小孩,又比如,屏幕上闪现的南辛和程郝然内心的镜像。
这真的只是“一个树洞”吗,还是一个隐私的窥探者,抑或是宇宙中的第三只眼睛?
我的质疑混着好奇,让我决定在放学后再一次来到了“一个树洞”的门前。今天的它依然显得很清冷,甚至很苍白,没有任何招牌和显像的东西。
推开门的瞬间,唯独那串风铃一如既往地响起。走进那个空旷的地方,摆设还是和之前一样,那些黑着屏的电脑,似乎都睡着了,又似乎早已在等待我的到来。
没有客人,也没有服务员。我走向那台最初的电脑,轻轻按下开启键,电脑主机的嗡鸣声突然在耳畔炸响,我猛地望向了这个地方唯一的一扇窗户。
窗户外的那棵歪脖子槐树在夜风中摇曳枝丫,那些长长短短的树枝张牙舞爪,咋一看,很是狰狞。
回过头,眼前这台老式电脑的屏幕渐渐亮起,无数的雪花点在屏幕里跳跃。就在我想靠近一探究竟时,一个机械式的女声惊得我后退了半步。
“数据镜像受损率67%。”
话音刚落,机箱侧面突然弹出布满按钮的操作板。我小心翼翼靠近,目光迟疑又迅速地浏览着操作板,指尖轻轻地触碰“修复”键时,整个屏幕开始剧烈震颤,无数的尖叫声从音响孔里喷涌而出。
我瞬间瞪大了眼睛,吓得耳朵都不敢眨一下。
“不要看!”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童音突然从我的背后响起。我像僵尸般,猛地转头。意外地发现身后的一台电脑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屏幕里一个身穿背带裤的男孩,拿着一串贝壳,站立着,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而他脚边的数据线正像血管般在搏动,“好久不见了。”
“你?”我蹙眉,无数的记忆如海浪扑面而来,“你是上次见到的另一个‘我’”?我压着嗓子惊呼。
“是。我又来了。”他回应。而我分明看见他笑了,衣服也穿得整齐,脸上也似乎有了一些光,最重要的是,他的手里竟然拿着那串我梦境中爸爸送我的贝壳项链。
“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出现这里,哦不,出现在这里的电脑屏幕中?”我语无伦次地向他抛出我所有的质疑。
“你确定你是另一个‘我’,而不是魔鬼和窥探者?”我补充。
“其实我就在你的这个空间,这个维度,说的简单点,我们在同一个平行时空里。”他嘿嘿一笑,继续说道,“这里的电脑只是媒介,那些无线电波是链接点,是链接现实中的你和住在你身体里的不同自己。”
“而我到底是谁,其实在于你看见的自己是谁?”他不温不怒,心平气和。
“别绕口令!我不要听!你能说人话吗?”我有点暴怒。
“人话?我说人话你能听懂吗?”他似乎也有了情绪。
“我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只要你讲人话,我肯定能听懂。”我怒视。
“你压根就没有用心在听人话,或者确切地说,你压根就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他冷哼,反驳。
“啥意思?照你这样说,我现在看见的你,其实就是我自己看见的另一个自己咯?”我翻了翻白眼,反问。
“没错,就是这样说。你是怎么看自己的,那么你的眼睛所看见的那个身体里的自己也就是你所看见的自己。”
“这样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看见的你,就是我自己看见的生活中的自己?”我继续反问。
“是的,就是你对你自己的认识,或者说是认知。”
“那我今天看你不同了,感觉你快乐很多,而且会笑了。”
“那不是我快乐很多,而是你自己。是你快乐很多,内心明朗了很多,所以你看我,也就快乐很多呢。”他再次变得温和,笑着说,“你要记住,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是共同体。”
我紧紧地盯着他手中的那串贝壳项链,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再一次如今天早上醒来时品味它一样,细细回顾梦境中的每个镜头,甚至是爸爸的每一细小表情。
爸爸变了,我猛然发现。只是爸爸为什么会变呢?
“很多时候,不是我们身边的人改变了,而是我们自己改变了,然后身边的人也会改变。”他似乎看穿了我的疑惑。
“我们自己改变了?”我低语重复,接着抬头看向他,反问,“你是说爸爸突然的改变是因为我自己改变了?”
“难道你没有发现吗?”他反问。
“发现什么?”
“上次我们见面后,你是不是有些许的改变了?”
我一愣,记忆忽地就涌上来。上次和眼前的他突然遇见,不得不承认让我的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我第一次真正地看见了内心那个委屈又卑微的自己,那个对自己如此不满意的自己,但又是他告诉我,他是如此的勇敢,面对爸爸的打骂,同学的霸凌,还有成绩的垫底,一次次勇敢地站起来,一次次迎着风浪出发。
“你总说自己懦弱得像滩烂泥,”屏幕里的男孩突然俯身贴近玻璃,贝壳项链在像素点中折射出细碎星光,“你可还记得初一那年的体育长跑测试?”
我呼吸一滞。记忆像被掀开的贝壳露出柔软内里——那天我在起跑线抖得像个筛子,是全班最后出发的。向来对1000米充满恐惧的我,却咬着牙,铆足劲跑向了终点。而那天,当同桌跌倒在操场上时,我逆着人群奔向了他。
“当时你的腿上还有你爸爸用衣架抽打你的伤痕。”男孩指尖轻点屏幕,画面突然闪现我搀扶着同桌,一瘸一拐地走向医务室,“可你硬是拖着两个人的体重,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把他送到了医务室。”
潮湿的空气忽然从老式电脑的散热孔涌出,我嗅到那年四月槐花的甜腥。医务室窗外的枝桠也是这样张牙舞爪,我腿上的疼痛不停地席卷着我,让我一次次龇牙咧嘴,倒吸冷气。
“后来霸凌你的同学有些说你是想当英雄,有些说你是在作秀,有些甚至直接说你多管闲事。”男孩突然攥紧贝壳项链,刻着“2021年”的贝壳发出脆响,“可那天你救下的不只是同学——你搀扶着的还是那个总被说成'废物'的自己。”
我猛地按住发烫的主机箱,电流般的震颤顺着手臂窜上后颈。屏幕上突然涌现无数记忆碎片:被撕碎的考卷在暴雨中变成纸船,我蹲在走廊用胶带把它们拼回原样;父亲摔门而去后,我对着月光在草稿纸画下第一千道辅助线;面对同学的霸凌,我一次次地咬紧牙关,把所有的羞辱和委屈嚼碎了吞进肚子......
“看见了吗?”男孩的背带裤泛起浪花般的波纹,“这些贝壳上的年份不是耻辱标记,是你每次在淤泥里开出的花。”他忽然将项链按在屏幕上,2022年的贝壳内侧浮现出微光小字:暴雨夜护住流浪猫的纸箱。
我触电般摸向自己脖颈——那里正戴着梦中父亲送的项链。指尖抚过2020年的贝壳时,冰凉的钙质突然变得温热,内侧浮现出歪歪扭扭的刻痕:帮迷路老奶奶送上了公车,陪同她一起回到了家。
“你总盯着被父亲否定的时刻,却忘了自己也是会发光的。”男孩突然伸手穿透屏幕,虚拟指尖点在我心口,“就像现在——你敢独自来‘一个树洞’探寻真相,敢直面真实的自己,敢勇敢地接收不堪的回忆......”
主机突然发出鲸鸣般的轰鸣,四周电脑接连亮起。每块屏幕都映出不同年纪的我:十二岁时举着不及格的数学试卷不敢回家;十一岁在厕所隔间里擦眼泪,撕咬自己的嘴唇;十三岁站在阳台上,来回踌躇的双脚;十四岁,摸着身上的伤痕,咬着被子哭到喘不过气来......无数个我同时转头望来,像月光下此起彼伏的浪。
“接纳不是把碎片粘成完美贝壳。”男孩的声音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所有屏幕里的“我”都在开口,“是承认每道裂痕都在让珍珠成型。有些伤口它不是不愿开口,只是静等你去修复。”
我颤抖着摸向2019年的贝壳,那年我搞砸了班主任的公开课,被老师罚站在走廊。可我分明看见贝壳内侧浮现的却是:我帮手臂骨折的同桌捡掉落在地上的水笔,然后不小心自己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突然,屏幕中刮起了一阵风,一种海边特有的咸腥味飘在了这大大的空间里。屏幕里梦中爸爸的白衬衫在海风中猎猎作响。当所有屏幕里的“我”同时举起贝壳项链,我忽然读懂父亲最后那个手势——他拍在我肩上的,是终于学会为儿子骄傲的掌心。
“要修复67%的镜像破损吗?”男孩笑着指向操作板,所有按键都变成了贝壳形状,“答案在你手里。”
我按下“确认”键的刹那,主机喷涌出带着咸味的数据流。在漫天飞舞的发光贝壳中,我终于看清每个碎片里执拗发光的自己——那个永远在废墟里栽花的孩子,此刻正站在光的中央。
“树洞在等你说谢谢。”男孩的声音再次喃喃响起。我发现那台尖叫的电脑不知何时已经黑了屏,只有男孩还在另一台电脑里看着我,“其实不管是南辛还是程郝然,他们都需要靠自己去看见自己,去接受自己......”
随着男孩的慢慢隐退,硬盘的运转声化作了无数的秋雨声,那些包裹着我无数个夜的噩梦,正沿着数据流慢慢消失。
我站在屋子的中央,忽然明白:这里不是吞噬秘密的黑洞,而是所有无处安放的悲伤,最终都会在这里被编译成希望的源代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