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孩子

第46章 我看见了我自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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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顺着窗台爬上电脑屏幕时,突然,满屏的文字化作闪烁的发光贝壳,悬浮的数据流像被月光唤醒的磷虾,在虚拟空间里轻盈起舞。

当我伸手触碰最近的贝壳,整个房间剧烈震颤。无数蓝光从四周电脑屏幕迸发,映出不同时空的我:十二岁缩在厕所隔间的我,校服裤子上还沾着不明污渍;十四岁站在天台边缘的我,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还有此刻站在数据风暴中的我,手指紧张地绞着贝壳项链。

“修复进度43%,是否启动镜像共振?”机械女声突然响起。

我看向操作板,原本贝壳状的按键已经变成半透明的海星。当指尖触碰到“确认”键时,突然有冰凉的海水从主机箱喷涌而出。咸涩的浪潮漫过脚踝,我看到2018年的贝壳在浪花中沉浮,内侧刻着“被反锁在男厕所三小时”。

心猛地颤抖,我的思绪就像穿越无数的隧道,回到了那个让我充满耻辱的下午。那天下午第一堂课是体育课,当下课铃声响起,有点拉肚子的我奔向了男厕所,当我上完厕所想出来,发现门被反锁了,外面传来了幸灾乐祸的笑声。本以为这只是一个短暂的恶作剧,却没想到一关就被关了是那个小时,最让我想不到是——我就此打开了被霸凌的恶魔之门。

“那时候你很喜欢自己做游戏直播。”十五岁的我突然出现在右侧屏幕,校服领口还沾着那天被泼的奶茶渍,“你努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去打扰别人,但依然逃不掉被霸凌的厄运,只是总有一个人,他不敢阻止那些霸凌你的人,却始终陪在你身边,默默关注你,不发一言。你还记得吗?你总觉得他像你黑暗中的光,如今想想,那些你认为的光,像不像现在这些数据流?”

我怔怔地看着那年蜷缩在黑暗中的自己,他手腕内侧用圆珠笔写着“熬过去”。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而那个他,总留着西瓜头的男生,总在我被欺负时悄悄递来创可贴;总在我躲在角落时,把热腾腾的午饭放在我的课桌;总在我被孤立时,用温暖的目光为我筑起一道隐形的屏障。

温暖的潮水将我包裹,那些淤青般的记忆数据渐渐重组,化作闪着微光的珊瑚礁。就在这时,警报声骤然响起。

“警告!发现南辛镜像数据残余!”

机械声变得急促。左前方一台电脑的屏幕突然亮起,南辛猛地出现在上面,她蜷缩在布满镜子的房间,手腕的伤痕正在渗出黑色代码。

“怎么回事?怎么是南辛?”

我大声质疑,但周围除了电脑主机的轰鸣声外,就是我的喘息声。这时,电脑屏幕开始不停闪烁红光,发出尖锐的警告。

本能让我想要冲过去,却被数据流死死缠住。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先完成自我修复。”我转头,看到那个“我”又出现在屏幕中,他伸出右手,指尖轻点我锁骨处的贝壳项链,“就像贝壳要经过砂砾的磨砺才能孕育珍珠,只有先接纳自己,才能真正照亮他人。”

“为什么?”

“你要记住,只有当你拥有什么时,才能给予别人什么?当你身上不具备某些东西时,或者还不够时,请问你又有什么能力去给予别人呢?”

“所以我自己还不具备这种力量,就没有力量去帮助南辛,是吗?”

“对,任何帮助其实就是一种赋能,而赋能说白点,就是你自己本身就具备,本身就有能力,那么这种能量才能真正给到别人,帮到别人。”

“所以我先要看见自己,接纳自己,甚至修复自己,才能真正帮到南辛,是吗?可是......”

主机突然发出鲸歌般的嗡鸣。

“你看。”所有屏幕突然同步播放起画面:深夜,爸爸戴着老花镜,用砂纸仔细打磨贝壳的棱角;暴雨中,他蹲在路边为我修理爆胎的自行车;在他的母校,他指着墙上的照片讲述自己的青春故事;在长城之巅,我们对着云海放声呐喊......

原来那些被我忽视的瞬间,都藏着不擅言辞的爱。记忆碎片如拼图般重组,在屏幕间碰撞出温暖的光芒。或许成长就是这样,在修复自己的过程中,我们终将学会如何拥抱他人,如何成为照亮彼此的星光。

在心头抽搐的瞬间,这些记忆像长了翅膀,从我的脑海飞出,冲向了那几台电脑。然后我发现它们如碎片,又如拼图,在不同的屏幕中冲撞,就像在找寻一种归宿。

当最后一块记忆碎片归位时,我手臂上的陈年伤痕突然发烫。皮肤下有什么在蠕动,紧接着,三颗珍珠从伤疤中缓缓析出,在数据流的吹拂下串进了贝壳项链。

“认知重构完成。”所有屏幕同时熄灭,只剩下最初的那台电脑还亮着。那个“我”又闪现了,他依然穿着背带裤,却慢慢变成深蓝色校服,他指着窗外说:“看,槐树开花了。”

我转头望去,狰狞的枝桠间缀满雪白花穗。那些张牙舞爪的阴影在月光下温柔低垂,像是爸爸终于学会拥抱的臂弯。

脑海再次升腾起爸爸拉着我登上长城最高的那个烽火台,高声呐喊的情景。

回头,屏幕的蓝光渐渐隐退,一行字跳了出来:每个世界都住着不同伤痕的我们。

暮色像打翻的墨水瓶,缓缓浸染整片天空。蝉鸣渐歇,小区褪去白日的喧嚣,只剩下晚归车辆的轮胎碾过路面的细碎声响,在湿润的空气里漾起温柔的涟漪。

我心事重重又容光焕发地朝着楼道的走去,一缕缕饭菜的香气混着草坪上青草的芬芳,弥漫在湿润的空气里。几扇打开的窗户里,隐约飘出聊天对话声,还有父母训斥孩子的声音。

打开家门,客厅的水晶灯亮得很晃眼,厨房门半掩着,白雾裹着糖醋排骨的甜香漫出来。在我弯腰换鞋子时,余光瞥见妈妈正把糖醋排骨端出,摆上餐桌。

“回来啦?”妈妈系着印有向日葵的围裙,鬓角沾着几粒细小的水珠,不知道是汗水还是不小心染上的自来水。

“那就快点洗手吃饭吧。”爸爸的声音意外地从厨房里传出。我猛地抬头,发现爸爸正端着一盘去壳的虾,笑意盈盈地从厨房走出来。

这实在是太意外了。向来忙碌在医院里的爸爸今晚会在家,还会把虾壳剥掉。要知道我不爱吃虾,就是因为我害怕剥虾壳。小时候妈妈会帮我剥,但渐渐长大后妈妈再帮我剥虾壳时,总是会得到爸爸狠狠的批评。细想一下,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吃虾了,或者确切地说,我们的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虾这道菜了。

“许邑,愣着干啥,快去洗手呀。”妈妈催促着,“你肚子不饿呀。”

窗外暮色渐浓,客厅吊灯洒下的光斑在瓷碗上跳跃,把三人的影子叠成温柔的一团。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那盘如晚霞般的虾放在了我的面前。

“多吃点。”妈妈边给爸爸舀排骨玉米汤,边对着我说道。

爸爸不说话,但我分明看见他脸上的难得的温和。灯光下,我也第一次发现爸爸虽然老了,但他还有一种读书人特有的儒雅。

这是有史以来,我吃得最香也最温暖的一顿晚餐。瓷碗里的光斑随着笑声轻轻摇晃。妈妈说着菜市场新来的卖花姑娘;爸爸讲起科室里实习生闹的笑话,夹起的排骨在空中悬了半天才落进妈妈碗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我忽然发现爸爸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温柔的褶皱,妈妈笑起来时酒窝还是和小时候哄我吃药时一样深。妈妈说着菜市场新来的卖花姑娘,爸爸偶尔插句笑话,碗筷相碰的轻响里,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而甜蜜。

真是最融洽的一次吃饭。我在吃饭时,不止一次在内心发出这样的感慨。最让我惊喜的是,在我和妈妈胆怯地说,想要用手机发个讯息时,她竟然满口答应。

看来,爸爸变了之后,连同妈妈也变得更加温柔了。好喜欢这种感觉,好喜欢这样的亲子关系呢,好喜欢这样的晚上。

我边自言自语边打开了微信。

“明天一起踢球?”

我在“我们仨”的那个群里,艾特了程郝然。

“不了,我想在家陪我妈妈。”

程郝然回复的很快,有点出乎我意料。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南辛突然冒了出来,“是不是为了不让你妈妈再对你冷暴力?”

“我妈妈前几天住院了,昨天刚刚出院。”程郝然回应。

“你妈妈怎么了?”我急着追问。

“太可怕了。一场感冒差点夺走了我妈妈的生命。”程郝然在这句话后面加了好几个大哭的表情符号。

我一惊,眼前突然浮现出国庆最后一天程郝然那失落又受伤的模样。那天的他,第一次告诉我,他的妈妈对他的冷暴力。当时我差点就惊掉了下巴,还暗自庆幸自己还好没有这样一个妈。

“程郝然,前几天我看见你姐姐了。”南辛岔开了话题,“你姐姐好像逃课了,碰到她时她的手里还捧着一个奇怪的东西,被纱布盖着。”

“哦,是我姐姐给我买的小章鱼。”程郝然回复。

我又是一惊。如果没有猜错,小章鱼就是之前程郝然养的宠物,只是那个夜晚被他爸爸给扔出了阳台呢。难道......

“那不是你的小不点吗?”我好奇地追问。

“小不点?”南辛加了好几个问号,“是我们养的小不点吗?”

“对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妈妈答应我把小不点接回家来养了。”南辛又说道,后面加了无数欢快的表情符号。

“小不点你要接回去养?”我发出了质疑。

“对,前两天我妈妈答应了我。我也正好想和你们说这件事。”南辛回复,“放心,到时我会经常带它来找你们玩的,不会让它忘了你们的。”

“那太好了,小不点终于不用露宿在外头了。”我由衷地说道。

“到时小不点的口粮还是我这里来提供。”程郝然表态。

“不用,没关系的。”南辛回复,又追问,“对了,你们刚刚说的小不点是什么?”

“是我之前养的小章鱼,我也叫它为‘小不点’。”程郝然解释。

“哦,原来如此。”南辛加了个点头的表情符号。

“那条小章鱼是不是不见了?”南辛的头像在屏幕中又跳了出来,“我记得有一次你姐姐和我说,她和你爸爸帮你找小章鱼,结果找了很久没有找到,还把她新买的裙子给划破了呢。”

群里突然安静下来。南辛还在追问小章鱼的事,程郝然却不再说话。我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想起那晚他说"是爸爸扔的"时,声音里碎掉的哽咽。

夜风掀起窗帘的边角,带来楼下香樟树的气息。我鬼使神差地点开学习群——那个老师专门用来@家长告状的群。最后一条消息停在十一前,各科老师的红色@标记像密密麻麻的惊叹号。

手指颤抖着点开群成员列表,爸爸的头像不见了。

窗外的月光突然暗了下去,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我盯着空****的位置,喉咙发紧。那个总因为我的成绩皱着眉头的爸爸,那个会把我养的蚕宝宝扔掉的爸爸,什么时候悄悄退出了这个满是指责的群?

手机在掌心发烫,群聊里南辛还在追问小章鱼的事,程郝然始终沉默。而我望着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家具轮廓,突然发现,有些改变就像春天的竹笋,在你看不见的泥土里,早已开始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