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在暮色里打着旋儿,我蹲在盘根错节的老树根旁,校服口袋里的火腿肠已经被体温捂得发软。树洞深处亮起两簇幽绿的光,小不点瞪着圆滚滚的眼睛,支着前腿往外挪,右后腿空****的褶皱在暮色中像片枯萎的枫叶。
“慢点呢,小不点。”
我摊开手掌心,看着它用粉色的鼻尖轻轻触碰我手中的火腿肠。前段时间暴雨时它被树枝刮伤,伤口上还包扎着许邑给它包的纱布,此时白色早已变成了灰色,边都卷起来了。我想了想,从书包里拿出了手工剪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块纱布剪开——残缺的皮毛已长出绒绒的新毛。
“小不点,伤口好啦,那我们就不要包扎了哈。”我轻轻抚摸它的后背。
“喵呜。”小不点用小小的脑袋蹭着我的手臂,又伸出它带刺的舌头舔我的手腕。不知为什么,它每次舔我的时候,都会舔我的手腕处,还是那些有着伤疤的地方。说真的,我很喜欢它这样舔我,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像是在温柔地治愈我内心的伤痛。
突然,小不点的尾巴突然僵直竖起,我顺着视线转头——妈妈米色风衣的下摆正在秋风里翻卷。
“这就是你说的只有三条腿的流浪猫?”她边靠近边蹲下身子,接着,眼睛扫了一眼小不点的窝,“这就是你给它搭建的猫窝?还挺不错的嘛。”说完,她朝着小不点伸出了右手。
小不点弓着背,直接闪进了它的小窝里,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缺了条腿的身子在软趴趴的垫子上划出歪斜的轨迹。
妈妈有点尴尬,但她面色风轻云淡,右手搭在梧桐树干上,食指和中指无意识摩挲着树皮上的沟壑,那些裂纹里还嵌着我用水笔描绘的“小不点的家”。
我警惕又好奇地盯着妈妈的脸,用力捕捉她神情里的蛛丝马迹。前几天在万达的猫舍,她突然和我聊到小不点并答应把它带回家养,说真的,当时我以为自己在做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至一次次的确认。这两天,我的内心始终惶惶不安,特别害怕妈妈突然变卦。
但此刻,她突然出现,这又是为什么?难道她要变卦吗?
“妈妈,小不点很乖的,你看,它都自己清理自己的大小便。”我指了指刚刚被我清理完的猫砂盘,很用力地和妈妈说道。
小区的路灯突然就亮了起来,吓得我身子一哆嗦。妈妈直起身子,我看见她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梧桐树飘落的绒毛:“没关系,我刚刚在京东上重新买了猫砂盘和猫砂。”
“对了,我也买了平时你喂它的猫粮和一些鸡肉冻干。”妈妈又补充道。
我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鼻子突然发酸,眼睛突然发涩。
“妈妈......”我声音哽咽。
“我刚刚回家看你不在,就猜想你应该来这里接小不点了,又担心你一个人接它不方便,所以就赶过来了,想陪你一起带它回家。”一片梧桐叶轻轻地落下来,路灯下的妈妈脸色温和,眼睛闪亮。
“嗯!”我用力点点头。脱下身上的校服,小心翼翼地把小不点包裹起来,慢慢地抱在怀里。小不点蜷着身子,残缺的后腿硌着我的肋骨,那点细微的疼痛突然就化作了眼眶里的热流。
“这里的东西别拿了吧,哪天你带着小不点来这里找你那两个朋友来,至少还要个家。”妈妈蹲下身子,翻了翻小不点的小窝,柔声建议。
我用力点点头,用力地揉紧了小不点,就像在揉紧刚刚拥有的爱和温暖。很奇怪,这一刻,我突然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也就在这瞬间,我在想:我一直想要的家,是不是不止是看得见的那个家,那个必须要有爸爸和妈妈的家,而是一个能真正看见我内心,守护我内心,滋养我内心的家呢?这个家也许就是妈妈对我的看见,对我的理解,爸爸对我的守护和爱护呢?
梧桐叶纷纷掉落,我仰起头,嘴角上扬,我想,也许答案就是这个吧。
沿着落满梧桐叶的林荫小道,我和妈妈朝着小区门口走去。小不点时不时从我校服的领口处探出脑袋,缺了条腿的身体在暮色中像枚不规则的剪影。
“我想着它跳不上沙发,下午的时候去店里买了个矮脚的猫爬架,回家安装好了。”妈妈忽然轻声说。
我数着脚下的落叶,终于明白有些伤口不需要藏进树洞,残缺的生命同样能在爱里长出完整的春天。
“南辛!”
刚走到小区门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转身,程郝然骑着自行车正朝我驶来,在他的身后,竟然不是许邑,而是程雨欣,她同样也骑了一辆自行车。
“南辛,你今晚就把小不点接回家了吗?”程郝然气喘吁吁地问道。他身子微微倾斜,一只脚踩在了地上,一只脚蹬着自行车的脚踏板,“我以为你会在周末呢,还想着到时和许邑一起,举行一个欢送仪式呢。”
“我听天气预报说,今晚可能有雨,所以就想早点带回家呢。”我解释。
“阿姨好。”程雨欣从自行车上下来,对着妈妈鞠躬并有礼貌地打招呼。随后,目光转向我,“南辛,我可以看看小不点吗?”
我把小不点往校服里又裹紧了些,它残缺的后腿隔着布料轻轻颤动,像片被风吹动的梧桐叶。程雨欣的手指刚要碰到它的耳朵,小不点突然弓起脊背,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呜咽。
“它怕生。”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肩膀往内一缩,在看到程雨欣失落又尴尬的表情瞬间,我舔了舔嘴唇,嗫喏道,“不好意思啊,我担心小不点会挠你,让你受伤了。”
“哦......”程雨欣从喉咙深处拉了一个长音,然后嘴角一咧,侧身从后背拿下书包,右手伸进去捣鼓了几下后,取出了一个毛茸茸的逗猫棒,“看,这是我特地买的,送给小不点。”说完,她伸向了我怀里的小不点,但又想到了什么,在半空中缩了回来,直接递给了我。路灯下,这根鹅黄色的逗猫棒在暮色里泛着柔光。
“啊!”程郝然突然大叫,迅速地从肩上扯下书包,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黄色的绒球,“南辛,你不是一直说要锻炼小不点的敏捷度嘛,你看,我就给它买了个绒球。”说完,直接捏着球在小不点的眼前晃了晃,“小不点,你的新玩具呢,喜欢吗?”
小不点身子在我的校服里微微一震,支棱起耳朵,对着程郝然“喵呜”一声。程郝然似收到了它的命令,直接把绒球小心地扔在了地上。
“蹭!”的一下,小不点迅速地从我的校服中窜出来,如离弦之箭扑向了那团黄色的绒球。暮色在它幽绿的眼瞳里流转,残缺的后腿在拼命发力。我望着它在枯叶堆里打滚的模样,忽然想起吴燕琴对许邑说的那句话:每一个伤痕里,除了藏着不可言说的疼痛,还有一种爆发力。
“没想到小不点很灵活,比我想象的要灵活活泼呢。”妈妈的声音裹着秋风吹来。我转头,发现她正用手机拍摄着小不点追逐绒球的画面,屏幕的冷光映着眼角的细纹,“我还担心它跑不动呢,没想到它这么敏捷。”
我笑意很深。妈妈的言语和行为都在告诉我,她不但接纳了小不点,而且也不讨厌它,甚至被她吸引了呢。
“明天我给我同事看。她家孩子一直想要养一只猫,太好玩了。”妈妈依然兴奋着。
“阿姨,”程郝然突然对着妈妈恳求道,“这个视频你可以发给南辛吗?我想让南辛转发给我和许邑,想小不点时,我们可以看看。”
“当然。”妈妈笑着点头,并补充道,“南辛说了,她会经常带小不点回来的,和你们一起玩。她知道你们都很喜欢小不点。”
“是的,这是我们一起收留的猫。太舍不得它了。”程郝然眼睛直直地盯着还在玩耍的小不点,喃喃着。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跨下自行车,从书包的侧边取下挂着的金属猫爪的挂件递给妈妈,“阿姨,这是前不久我们一起救助小不点,许邑用3D打印的纪念品。”
“纪念品?”我惊呼,目光急急地落在那个小小的猫爪挂坠上,“我怎么不知道呢?为啥没有我的?”
“他以为你明天才会来接小不点,所以想着明天再送给你呢。”程郝然解释道。
妈妈看我激动,把手中的挂坠递给了我。我抓着挂坠,放近眼前,仔细观察,在激光雕刻的猫爪印旁刻着两行小字:第五十七号梧桐树居民/小不点的家。我摸着凹凸的刻痕,突然就想起刚刚三个人一起收留小不点时的那个雨夜——我们三个浑身湿透地跪在梧桐树下,许邑用手术钳夹着缝合针,程郝然举着手机电筒的手在发抖,而我抱着不断抽搐的小不点,雨水混着泪水在脸上纵横。
“南辛,要不要给小不点买个项圈。”妈妈打破了我的沉思,“我刚刚手机查了一下,网上说,残疾猫的颈部比较容易受伤。”
我看向了已经玩累,正朝我奔来的小不点,想起许邑说过的那句话,边抱起已经到我脚边的小不点,边笑着回应妈妈:“不用了妈妈,许邑说,自由比安全更重要。”
话音刚落,小不点从我的手上直接蹿上了我身旁程郝然的肩头,残缺的后腿精准勾住他校服的衣领卫衣领,随后它的舌头不停地舔着程郝然的脸。那种场景只有我们三人时,时常发生,但妈妈和程雨欣还是看呆了眼。
和程郝然及程雨欣道别后,我和妈妈带着小不点回到了我们租的房子。电梯镜面映出我怀里鼓鼓囊囊的校服外套,小不点已经打起了轻鼾,而它的尾巴从袖口探出来,像株倔强的蒲公英。
在妈妈按下电梯楼层键时,我发现她左手的几根手指贴上了创可贴。
“妈妈,你的手怎么了?”我盯着她的手,问道。
“哦,”妈妈看了看自己的手,轻描淡写道,“没事,刚刚组装猫爬架时不小心弄伤了,贴上创可贴就好了。”
我的眼睛再次发涩。要知道以我对妈妈的了解,她是个非常谨慎的人,或者说她是一个见不得自己手指受伤的人。记得爸爸还在家时,所有动刀的事情都是爸爸做的,只因为妈妈一旦手指受伤,她内心就会很崩溃。
所以,她刚刚受伤时,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崩溃?又怎么整理好情绪,过去找我,陪我接小不点回家的呢?
我不得而知。
“其实你爸爸......”妈妈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变得有点沙哑,“你爸爸一直想给你养一只猫,是我一直没有同意。”
我用瞪大的眼睛看向了妈妈,发出了我的惊讶和疑问。
“你爸爸有严重的哮喘,而且是对猫毛过敏。但他知道你喜欢猫,所以就去医院咨询医生,配了很多的抗过敏药。”妈妈解释道。
看我不作声,她过作轻松地说道:“现在我和你爸爸离婚了,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我对猫毛不过敏。”说完,她伸手隔着校服摸了摸小不点。
在电梯门开启的瞬间,我心头依然如被堵了一块潮湿的棉絮。说真的,妈妈刚刚的那些话不但带给我强烈的震惊,更是让我对自己有了一些自责——我曾歇斯底里地骂爸爸,说他不爱我,连养一只猫这样简单的愿望都无法满足我。
家门被打开,玄关处的灯光亮起,几只纸箱横在地上。
“那天我和你爸爸说,你要把收留在外头的残疾猫带回来养,他在网上给你订了宠物箱,还有猫咪吃饭、喝水、玩耍的东西。我还没有拆,等一下你自己拆开看看,满不满意,不满意我们再重新买。”
小不点突然挣脱校服跳到纸箱上,残缺的后腿在瓦楞纸上敲出奇特的节奏。它用前爪疯狂抓挠胶带封口,直到箱子里滚出个毛毡雪豹玩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