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晨的梧桐叶上还凝着露珠,我蹲在阳台给小不点添猫粮时,它残缺的后腿突然轻轻蹬了蹬我的手腕。纱帘被晨风吹起,碎金般的光斑在装着抗过敏药的玻璃瓶上跳跃——那是妈妈昨晚从抽屉深处找出来的。
说来奇怪,昨晚带小不点回来后,我就一直打喷嚏。妈妈就特别担心我遗传了爸爸的体质,对猫会过敏,虽然我一再强调,这些日子里,我基本每天接触小不点,都没有过敏过,但妈妈还是从抽屉的深处找出了爸爸之前给他自己配的抗过敏药。
看着这陌生的过敏药,想起十一那天和爸爸之间的矛盾,我突然有种深深的愧疚感,一种想要马上见到他的念头呼之欲出。
就在我起身去房间拿手机给爸爸电话时,我听到了手机熟悉的铃声——那是我特意为爸爸设置的,唯一的铃声。
“南辛,我是爸爸。”爸爸的声音有点低沉,还带着一点迟疑,“今天......”
“爸爸,我想今天过去你这里。”我急切地打断他,生怕他改变主意。
电话那头的呼吸突然凝滞,我听见瓷杯搁在木桌上的轻响。小不点用前爪扒拉着我的裤脚,圆圆的脑袋不断地蹭着我的小腿。
“好啊,好啊。”爸爸的声音忽地提高了,那种惊喜就像一把铁锤,直接冲破话筒,在我这个小小的屋子里横冲直撞。
“爸爸,那你来接我,可以吗?”我又说道。
“当然可以啊!”爸爸的声音明显的亢奋,“什么时候呢?闺女。”
我看了一下客厅墙上的挂钟,直接回应:“可以现在。”
“好,那你等我。”
我感觉爸爸挂手机的动作都在颤抖,不然为何我的手机会有一种震颤呢?这些年来,我第一次这么心跳加速,这么期待和爸爸见面。
“小不点,我等一下要去爸爸这里了。”我放下手机,蹲下身子,边抚摸小不点软软的毛发边说道,“但是爸爸对猫毛过敏,所以我不能带你去,你要原谅我。”
小不点似乎听懂了我的话,伸出带刺的舌头不停地舔着我的手背。我咧着嘴,走进房间,打开衣柜。看着满柜子cosplay的衣服,我埋进脑袋,在柜子的最深处找出了一条牛仔裤和一件白衬衫。如果没有记错,这条裤袋上缝制着一只橘猫的牛仔裤还是爸爸去年送我的生日礼物。
穿衣镜前,看着难得穿得如此周正的自己,我竟然有点不好意思,甚至有点慌张又骄傲。慌张的是,这真的是自己吗?骄傲的是,这个看起来那么青春的女孩就是自己。
出门前,给去单位加班的妈妈发了条微信,告诉她去了爸爸这里,请她不要担心,随后又蹲下身子,狠狠地抱了一下小不点。
爸爸的黑色轿车停在小区门口的银杏树下。
打开的驾驶座车窗里,爸爸正不停地擦拭着车子,调整着后视镜的角度,甚至时不时拍打副驾驶的座位。
“爸爸。”我把半个头钻进车子里,在他的耳边叫道。
爸爸的身子一惊,转头露出灿烂的笑容。一片银杏叶正巧飘落,我发现今天的他特地把下巴刮得很干净,白色衬衫的领子清爽又挺括,还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南辛,快上车。”爸爸抬起身子,向着副驾驶用力伸长手臂,试图打开车门。
“阿嚏!”
我刚上车,爸爸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南辛都在我车上了,还有谁这么想我呢?”爸爸边打着转向灯边打趣着。
换作之前,我都懒得搭理这种低幼的玩笑,但今天,我却反常地迎合爸爸。
“爸爸,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把对你的思念带到了车里呢?”
“阿嚏,阿嚏,阿嚏!”
爸爸来不及回应我,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接着,他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转头看向我,满脸的委屈:“闺女,你把你的思念收一收吧,不然爸爸这喷嚏停不下来了。”
我在副驾驶上笑得手舞足蹈,却没有发现爸爸开始腾出一只手揉搓自己的眼睛了。
直到半个小时后,到了爸爸的小区,停下车,我才看到爸爸的双眼红肿,眼睛周边甚至还有一些凹凸不平的红色小块,就像被什么咬了似的。
“爸爸,你的眼睛怎么了?”我惊讶地问道。
“没事,就是有点痒,刚刚揉得重了点。”爸爸拿起我放在后座的书包,边朝着单元楼走去边又说道,“你阿姨做了芋头蒸排骨,还有酸菜鱼。”
说完,爸爸转头对我笑了一下。我这才发现他眼角的皱纹比记忆里深了些,像梧桐树皮上新裂的纹路。
“这是她特地为你煮的。”爸爸又补充道。
“嗯,这些我都爱吃。”我第一次为了迎合爸爸而说谎,且说的那么顺其自然。但下一秒,看到爸爸眼神闪烁的瞬间,我突然觉得这并不是谎言,恰恰是为了博得在乎的人开心的一种最简单的方式。
“南辛,爸爸这次也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爸爸凑近我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道,“我猜你一定喜欢。”
“什么惊喜?”我眼睛发亮。
“给爸爸一次保密的机会吧。”他调皮地眨眨眼。我再次发现,爸爸的眼睛红肿得更厉害了,眼睛周围一圈,浮起了无数的红斑块。
“叮——”
电梯抵达的提示音惊醒了我的恍惚。爸爸的手在密码锁上停顿三次才输对数字,指纹识别区蒙着薄灰。门开的刹那,浓烈的空气清新剂味道扑面而来,像是要掩盖什么秘密。
我跟着他穿过堆满纸箱的玄关,突然注意到他的白衬衫后领处沾着几缕姜黄色的猫毛。那分明是小不点的毛色。
咦,这是怎么回事?小不点的毛怎么会到了爸爸的衣领上了呢?疑惑中,我弯腰换鞋子,这才发现,白衬衫上粘上了很多小不点的毛,看来是刚刚出门前抱它的缘故。
一种强烈的自责涌上了心头。
“爸爸......”我低呼。
爸爸转过身,我发现他的脖颈处的皮肤已经泛起成片的红疹,像被晚霞灼烧的云朵。
“怎么了?南辛。”他边揉着眼睛边问道,随后又探头向关着门的厨房张望,“你先休息一下,洗洗手,我看看你阿姨饭菜煮好了没。”
我僵立在玄关的阴影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厨房门缝渗出白雾,带着酸菜鱼特有的发酵气息,却盖不住消毒水残留的刺鼻。父亲脖颈的红疹正在往耳后蔓延,像被晚霞点燃的云层。
“啪嗒。”
陶瓷碗碟的碰撞声惊醒了凝滞的空气。吴燕琴穿着白色薄毛衣,长发微微挽起,端着酸菜鱼走出来。
“南辛,你来了。”她眼睛弯成了一道明月。
“阿姨好。”我第一次主动和她打招呼。
她显然很意外,眼角微微一扬,柔声说道:“你休息一下,我马上就煮好了。”
我乖巧地点点头,目光却落在茶几上一盒氯雷他定片,其中一板已经空了。这药和昨晚妈妈从抽屉深处找出来的抗过敏药一模一样。
爸爸又没有养猫,怎么会吃这种药,难道是......
“南辛,洗手吃饭了。”爸爸清朗的声音从我的身后响起。接着看到我手中拿着的药,脸色尴尬,“这是很久之前配的药,你阿姨忙得忘了收拾。来,吃饭吧。”
爸爸话音刚落,吴燕琴惊恐的声音从爸爸的身后传来:“南戎,你怎么又过敏了?”
“你今天又去万达的撸猫馆了吗?”她边急急地放下手中的芋头蒸排骨,边眼睛紧紧盯着爸爸追问。
“快吃粒抗过敏的药,不然越来越严重了。”她边说边冲向了茶几。
“哎呀,别大惊小怪的,没那么严重。”爸爸风轻云淡地说道,眼神却看向了我。
“脖子上都是,眼睛都肿了,还不严重。你......”吴燕琴狠狠地瞪了一眼爸爸。
“阿姨,是这药吗?”我把药递给了吴燕琴。她突然顿住,目光停在了我手中的小小药盒上,小声说:“谢谢南辛。”
“阿姨,是我不好,是我刚刚出门前抱了小不点,把猫毛粘上了衬衫,然后又弄到了爸爸身上,才会导致爸爸过敏的。”我急急说道。
“南辛,不怪你。爸爸已经习惯了过敏,早已百毒不侵了。”爸爸笑着安抚我。
“可是爸爸,你为什么要去万达撸猫馆呢?”我好奇地问道。
吴燕琴看了一眼爸爸,然后又转向我:“你爸爸为了给你写一本《流浪猫生态观察笔记》,医生告诉他最多接触半小时,但他非要待够一个小时。”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他说这样能更清楚地观察清楚猫的......”
“燕琴!”爸爸突然提高的声调惊飞了窗外的麻雀。他手背上的红疹已经爬到了袖口,食指关节处有道新鲜的抓痕,一看就是猫爪留下的。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转身冲进了书房。窗外的银杏树在秋风中**漾,几片金色的银杏叶含着阳光在窗台上翻飞。原木色的书桌上除了爸爸堆积的书本和他写作用的电脑外,还摊着一堆的速写,从蜷缩在快递柜后的三花猫,到围墙上对峙的狸花兄弟,每幅画旁都缀着圆滚滚的笔记:
“3月14日,小雨。奶牛猫妈妈把幼崽藏在废弃轮胎里,人类丢弃的奶茶杯成了它们的挡雨棚。”
“3月16日,大风。长毛橘猫开始脱毛,它用爪子勾住梧桐树皮的样子,让我想起南辛学爬树的那个夏天。”
“3月20日,晴天。那只三色猫开始自己吃猫粮了,还会跟着逗猫棒来回跳蹿。”
最后那页夹着万达撸猫馆的收银小票,日期从今年立春排到霜降。票据边缘有反复折叠的痕迹,像被摩挲过无数次的银杏书签。
“原来想吃完饭后再......”爸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鼻塞的嗡鸣。他白衬衫领子上的猫毛不见了。
“爸爸,你明明知道自己过敏,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我哽咽。
“其实你出生那年,我在医院天台上救过一只三花猫。”爸爸目光落在了窗台外,似乎用力在捡拾那些久远的记忆,“当时的它很小,蜷缩着,玻璃般的眼睛,一只被烟花给灼伤了。可是它看到我,却对我不停地叫,还时不时蹭我的手臂。”
“正是这只猫让我知道了自己有严重的对猫毛过敏。”爸爸继续喃喃,“可是南辛,在你十岁时,哭着说想要一只猫时,我一次次想冲进宠物店,亲自为你挑选一只。”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去撸猫管?”我依然追问这个揪着我心的问题。
“去年你妈妈告诉我,说你收留了一只三条腿的流浪猫,我就知道你依然有个想要一只猫的梦想。所以我就想通过文字,和你一起‘养猫’。”
“南辛,这本《流浪猫生态观察笔记》,是我想送你的生日礼物......”爸爸继续说道。
“爸爸......”我叫唤了一声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中年男子,但后面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回家路上,我抱着爸爸画的那些速写,想着出门前,吴燕琴对爸爸说的话——南戎,刚刚出版社来电话,说你的《流浪猫生态观察笔记》的样书,今天快递出来了。
梧桐树的剪影掠过车窗,我想起吴燕琴曾对许邑说的"伤痕里的爆发力"。或许爱的形态本就千奇百怪,就像爸爸偷偷为我写的这本书,妈妈组装猫爬架时贴的创可贴,还有吴燕琴眼里对我的流转的星光。
经过第七个红绿灯时,我转头看向爸爸,吃了过敏药的他,过敏症状有所缓解,菱形的嘴角微微上扬。夕阳的霞光落在了车子前挡风玻璃上,在爸爸突然打开车载音乐,响起我熟悉的《猫的报恩》的旋律时,我们同时笑出声——那些没说出口的谅解,此刻都化作了音符里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