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什么?又不是你的错。”
干涩的童音戛然而止。
一张沾满泪水和尘灰的小脸抬起来,怯生生地望向说话的人。
那是个年轻男子,眉宇间带着些疏朗,此刻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郁气。
他蹲下身,
“起来,带你爷回家去。”
陈霄握住那只干瘦得硌人的小手,心下一沉。
目光转向倒卧在地的老汉,气息微弱,生死不知。
他尝试搀扶,那枯瘦的身体却像散了架。
环顾四周,围观的百姓眼神躲闪,无人上前。
“劳驾搭把手?”陈霄扬声问。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陈霄不再指望,深吸一口气,俯身将老汉沉重的身体背起。
骨头硌着他的脊梁,轻飘飘的重量却压得他心头更沉。
他抬腿欲走。
“好贼子!让老的少的出来偷粮,你这鸟人躲在后面看戏?”
一声厉喝炸响。
为首的捕头横刀挡住去路,满脸鄙夷。
陈霄脚步一顿,随即明白对方误会了。
“我与他们非亲非故。”
他指向紧攥着自己衣角、惊恐万状的幼童。
“放你娘的狗臭屁!”
捕快手中长刀寒光一闪,“不相干?不相干你管哪门子闲事?做贼心虚,还不束手就擒!”
陈霄眼底寒意凝结,声音陡然拔高:“你当街欺辱这爷孙,我伸手拦阻,便是多管闲事?莫非各位高邻,就该眼睁睁看着老的倒毙街头,小的哭断肝肠?这便是春河城的‘天理’?!”
话音落下,人群死寂。
几个面皮薄的汉子低下头,脸上火辣辣的。
那捕快嗤笑一声,浑不在意:“欺辱?老子这是替天行道!做贼的,打断手脚是便宜!说!老汉怀里揣的什么赃物?拿出来!”
一直伏在陈霄背上、气息奄奄的老汉猛地一颤,竟挣扎着滑了下来,踉跄几步,将惊惶的孙儿死死护在身后。
他枯槁的脸上满是绝望:“官…官老爷…那馍…不是偷的…是我儿…我儿昨日…临死前…塞给孙儿的…”
他哆嗦着从怀中掏出半块馍饼。
那饼棱角分明,是特意切过的,边缘湿漉漉一片,竟是被舔舐得连一点渣滓都不剩。
人群中,一直冷眼旁观的几名游民,目光触及那熟悉的馍饼制式,瞬间脸色剧变,悲愤之色难以遏制——这正是他们昨日拼死抢回的救命粮!
这祖孙俩,竟是老三的遗孤?!
“放屁!”
捕快暴怒上前,劈手将那半块馍饼打落在地,沾满泥污的靴底狠狠碾了上去,“不是贼?这官仓的制式馍饼,凭你儿子也配?!一家子贼骨头!没一个好东西!”
他想起昨日抢粮者的凶狠,同袍冰冷的尸体,眼中戾气狂涌,长刀再次扬起,
“你那好儿子昨日砍杀我多少弟兄!今日你们倒送上门来偿命!”
“住手!”
百姓中响起压抑的惊呼和愤懑的低语。
一个老妇人抹着泪想上前,被旁边的人死死拉住。
陈霄身形如电,猛地跨前一步,铁钳般的手死死攥住捕快握刀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捕快脸色骤变。
“你说贼便是贼?!偷的是你家的粮?!
这些粮,哪一粒不是百姓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抠出来缴纳的官粮?!为的是什么?!”
他声音如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为的是让你们这些披着官皮的豺狼,守住这春河城!别让他娘的羯狄人冲进来,把我们像猪狗一样屠了!”
“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老人孩子,这城里哪家没有?!今日我倒要看看,你这把刀,敢不敢真砍向一个为孙儿舔馍渣、等死的老人!”
陈霄的目光刺向捕快,也扫过周围每一张脸。
人群**起来,窃窃私语汇成压抑的暗流。
那几个游民互看一眼,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陈霄。
“就是!这些狗官,收了粮还要我们拿钱买命!真当咱们是圈里的牲口,任宰任割吗?”一个年轻汉子忍不住喊出声。
“我要是饿死了,家里的娃和老娘,谁管死活?”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附和。
眼看群情激愤,捕快恼羞成怒,猛地甩开陈霄的手,狠狠将他推倒在地:“哪来的疯狗!敢妖言惑众?!”
“打!打死这多嘴的杂种!”
其余几名捕快如狼似虎般扑上,棍棒拳脚如雨点般落下!
陈霄蜷缩身体,护住头脸和柔软的腹部,咬牙承受着。
沉闷的击打声落在特制的软甲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噗声。
这草包纨绔唯一干的人事,就是穿了这保命的软甲……陈霄心中苦笑,却更添几分狠厉:打!打得越狠越好!这淤积的民怨,需要鲜血来点燃!
“呃啊…”
他故意发出痛楚的闷哼,口鼻间渗出刺目的猩红。
在一片混乱的殴击声中,他挣扎着昂起头,嘶声力竭地吼向人群:“我陈霄今日站在这儿,就是要替这满城快饿死的百姓问一句——天理!何在?!”
“有胆对羯狄人摇尾乞怜,有脸对老弱妇孺挥刀?!这春河城的天,当真黑透了吗?!”
随着棍棒一次次落在陈霄身上,围观百姓的脸色彻底变了。
老一辈的默默后退,将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让到前排。
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涨得通红,眼中怒火熊熊燃烧,胸膛剧烈起伏。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只差一点火星。
几个胆大的婆子再也看不下去,哭喊着冲上来,连拉带拽想将幼童和老汉拖离这风暴中心。
她们预感到了,下一刻,这里将天翻地覆。
老汉却如脚下生根,任凭婆子们如何拉扯,纹丝不动。
他枯槁的脸上毫无血色,浑浊的老眼深深看了一眼惊恐的孙儿,满是无法言说的歉疚。
然后,那目光转向了捕快手中闪烁的寒芒。
他知道,今日这祸事因他而起。
这素不相识的后生,为他们爷孙出头,血染衣襟。
若他此刻带着孙儿逃走,明日街坊的唾沫就能淹死他们。
他这把老骨头,油尽灯枯,没几天好活了。
可孙儿才八岁啊……没了街坊邻里的庇护,在这人吃人的世道里,会是什么下场?
一个绝望而决绝的念头攫住了他。
他猛地挣脱婆子的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那抹刺眼的刀光,挺起枯瘦的胸膛,决然地撞了过去!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老汉身体猛地一僵,踉跄着跪倒在地。
濒死的目光,死死盯住地上那块被踩进泥里的、舔得湿漉漉的馍饼。
他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将它拾起,浑浊的眼中映出儿子模糊的面容。
儿啊…你儿子太小了…爹…护不住啊……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染红了胸前的破衣,也染红了身下的黄土。
他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条街道!
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被这惨烈决绝的一幕钉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紧接着——
“狗官——!杀人啦——!”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嚎撕裂了死寂。
“他们真敢杀人!当我们都死绝了吗?!”
一个汉子双目赤红,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跟他们拼了!!”
压抑到极致的怒火,终于彻底引爆!
几十个汉子如同决堤的洪水,怒吼着,赤手空拳地冲向粮行,冲向那些持刀的捕快!
“呛啷!”
捕快们骇然拔刀。
为首的捕头脸色煞白,色厉内荏地嘶吼:“反了!反了!戍边军就在城里!再敢上前,大军一到,把你们这群刁民全屠了!!”
“哈哈哈…咳咳…”
陈霄挣扎着,用染血的手撑地,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口鼻溢血,却发出刺耳的狂笑,笑声中是无尽的嘲讽:“屠了?这话听着,倒比羯狄人还顺耳几分?!”
他猛地挺直染血的脊梁,迎着捕头惊怒的目光,一字一句,如同宣告:“有种!你就先杀了我陈霄!看看我这颗头,能不能压住这满城的怨气!”
“你想当这出头鸟,老子就成全你!”
捕头被彻底激怒,恐惧化为疯狂,手中长刀带着凄厉的风声,朝着陈霄当头劈下!
千钧一发!
陈霄眼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闪过一丝冰冷的、如释重负的锐芒。
成了!
就在刀锋即将触及陈霄额头的瞬间,一道铁塔般的巨大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捕头身后!
一只蒲扇般的大手猛地箍住捕头的脖颈和腰身,如同拎小鸡般将他凌空提起,狠狠掼了出去!
正是那群游民中最为魁梧的汉子!
与此同时,一个精瘦的身影敏捷地闪到陈霄身侧,将他护住。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陈霄一眼,随即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愤怒的人群嘶声呐喊:
“羯狄人屠城!是老将军抵死守卫,我们才活着站在这儿!如今他老人家的儿子就要被这群狗官活活打死!你们——都瞎了吗?!”
这石破天惊的一吼,如同惊雷炸响!
“什么?!他…他是陈老将军的儿子?!”
“天爷啊!是少将军!我说哪来的这般肝胆照人的好汉!”
“陈老将军戍边十三载,哪次不是把咱们百姓的命顶在头上?!粮不够,他带着亲兵啃树皮啊!”有人捶胸顿足,热泪盈眶。
“少将军…少将军为了护着咱们这些草民,被打成这样…”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泣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陈霄血染衣襟、却依旧挺立如松的身影上,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敬佩和锥心的疼惜。
绝望与愤怒,瞬间转化为同仇敌忾的滔天烈焰!
“横竖是个死!饿死!被羯狄人杀死!被狗官砍死!不如反了!”
“对!反了他娘的!”
“少将军在此,就是天意!戍边军绝不会向着狗官!兄弟们,冲进府衙!把那些喝人血的狗官统统拖出来!!”
“少将军!”那精瘦的游民头领猛地转向陈霄,目光灼灼,抱拳嘶吼:“接下来怎么办?!我们听您的!全城的父老乡亲,都听您的!”
陈霄抹去嘴角的血迹,染血的手臂高高举起,指向那象征着官府盘剥的粮行大门,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点燃最后火焰的怒吼:
“开仓——抢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