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集

白種人——上帝的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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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暑假到上海,在一路電車的頭等裏,見一個大西洋人帶著一個小西洋人,相並地坐著。我不能確說他倆是英國人或美國人;我隻猜他們是父與子。那小西洋人,那白種的孩子,不過十一二歲光景,看去是個可愛的小孩,引我久長的注意。他戴著平頂硬草帽,帽簷下端正地露著長圓的小臉。白中透紅的麵頰,眼睛上有著金黃的長睫毛,顯出和平與秀美。我向來有種癖氣:見了有趣的小孩,總想和他親熱,做好同伴;若不能親熱,便隨時親近親近也好。在高等小學時,附設的初等裏,有一個養著烏黑的西發的劉君,真是依人的小鳥一般;牽著他的手問他的話時,他隻靜靜地微仰著頭,小聲兒回答——我不常看見他的笑容,他的臉老是那麽幽靜和真誠,皮下卻燒著親熱的火把。我屢次讓他到我家來,他總不肯;後來兩年不見,他便死了。我不能忘記他!我牽過他的小手,又摸過他的圓下巴。但若遇著驀生的小孩,我自然不能這麽做,那可有些窘了;不過也不要緊,我可用我的眼睛看他——一回,兩回,十回,幾十回!孩子大概不很注意人的眼睛,所以盡可自由地看,和看女人要遮遮掩掩的不同。我凝視過許多初會麵的孩子,他們都不曾向我抗議;至多拉著同在的母親的手,或倚著她的膝頭,將眼看她兩看罷了。所以我膽子很大。這回在電車裏又發了老癖氣,我兩次三番地看那白種的孩子,小西洋人!

初時他不注意或者不理會我,讓我自由地看他。但看了不幾回,那父親站起來了,兒子也站起來了,他們將到站了。這時意外的事來了。那小西洋人本坐在我的對麵;走近我時,突然將臉盡力地伸過來了,兩隻藍眼睛大大地睜著,那好看的睫毛已看不見了;兩頰的紅也已褪了不少了。和平,秀美的臉一變而為粗俗,凶惡的臉了!他的眼睛裏有話:“咄!黃種人,黃種的支那人,你——你看吧!你配看我!”他已失了天真的稚氣,臉上滿布著橫秋的老氣了!我因此寧願稱他為“小西洋人”。他伸著臉向我足有兩秒鍾;電車停了,這才勝利地掉過頭,牽著那大西洋人的手走了。大西洋人比兒子似乎要高出一半;這時正注目窗外,不曾看見下麵的事。兒子也不去告訴他,隻獨斷獨行地伸他的臉;伸了臉之後,便又若無其事的,始終不發一言——在沉默中得著勝利,凱旋而去。不用說,這在我自然是一種襲擊, “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襲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