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

正文_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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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安靜地看著他側光下的麵孔。這時北小武從遠處跑來,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地喊,涼生啊,薑生,何滿厚偷你們家雞了!你們家翻天了,快回去啊!

何滿厚是魏家坪最專業的白手起家之徒,簡言之就是小偷。我卻一直跟北小武說,北小武,我覺得何滿厚是咱魏家坪最出息的男人,你看,魏家坪還有誰比他有本事,能把自己老婆喂得像他老婆那樣膘肥體壯啊?北小武說,奶奶的薑生,你當那是養豬啊!

現在“養豬專業戶”何滿厚在我家兼職偷雞。等我反應過來,涼生已經奔出老遠,北小武扯著我的手追在他後麵。

我和北小武相繼在涼生身後跑回家,門外全是人,院子裏一片狼藉。柔弱的母親在石磨前不停地喘息,殘疾的父親跌下輪椅,躺在院子裏,幾根雞毛滑稽地掛在他的眉毛上。涼生不顧一切跑向他,喊他,爸,你怎麽了?

我悄悄地躲在母親身邊,不知情由地同她一起流眼淚。涼生衝圍觀的人大吼,何滿厚!粗重的青筋突起在他倔強的脖子上。

何滿厚從人堆裏探出半個腦袋,懶洋洋的,我說了,剛才是黃鼠狼來偷的雞!你們家怎麽都不信呢?

北小武扯起嗓子,涼生,別聽這孬種的,我看到了,剛才是他把你爸摔下來的!何滿厚,你什麽時候變成黃鼠狼了……北小武的話還沒扯上尾音,便被他媽一把撈進懷裏,那情形就跟喂奶一樣,嚇了我一大跳。他媽幹笑,小孩子知道什麽,都說了,是黃鼠狼偷的。周圍的人也跟著附和著。在魏家坪,我們這個家庭的地位,遠不如一個遊手好閑的混混。母親柔弱,父親殘疾,兩個孩子尚未成年,更重要的是,魏家坪的人不喜歡涼生。

涼生的眼睛變得通紅,滿是委屈,他瘋一樣撲向何滿厚,卻被何滿厚一拳重重推倒在地。他固執地爬起來,再次衝上去,卻被圍觀的人拉扯開,他們說,這孩子,怎麽這樣不知輕重?你何叔能騙人嗎?

何滿厚一臉無辜,都告訴你了,你們家裏不幹淨,鬧黃鼠狼!說到這裏,他啊呀一聲慘叫起來--我的牙齒狠狠地嵌在他屁股上。他慘叫著大跳,試圖掙脫,可我的牙卻仿佛在他屁股上生了根似的。

北小武被她媽綁在懷裏仍不忘大叫,哇!薑生,你的咬人秘籍什麽時候偷著練到第十重了?

我衝著他直翻白眼,我隻想咬一口為涼生報仇,我怎麽知道何滿厚穿了一條什麽奇怪的褲子,我的牙竟然拔不出來了!

北小武他媽眼睜睜地看著我翻白眼,衝我媽歎氣,你看吧,不讓你收留那不幹淨的野種,現在好了,好端端的自家閨女也跟著中邪了。

涼生掰開人群,他吼,你們閃開,閃開,我要看我妹妹。但是他們怕他生事端,都緊緊勒住他,涼生急得嚎啕大哭。

看著涼生像魏家坪那些野小子一樣咧著嘴巴哭,我多麽想喊他一聲哥,我想說,涼生,咱不哭好嗎?可看到滿院狼藉的家,眼淚花掉了視線……

淚眼模糊中,我同何滿厚一同被村裏人抬到診所裏去……

08 以月亮的名義起誓:我們要學會堅強。

診所的老頭開著手電筒看了半天,一直搗鼓到半夜,也無法下手,最後衝何滿厚歎氣,怕是要把牙齒留你肉裏了?

我當時真想殺了那老頭,那犧牲的牙齒是我薑生的,不是他何滿厚的。你憑什麽對他憐憫歎息?可我一想到自己即將少掉倆如花似玉的門牙,還有北小武幸災樂禍的表情,我就張開嘴巴大哭起來--午夜的魏家坪上空傳來何滿厚的慘叫,我的牙齒竟然和他的屁股分開了。

我在診所裏狂漱口,診所老頭都煩了,當然以他的水平,絕不會明白,這將是我一生最齷齪的回憶。

離開時,何滿厚的屁股上纏滿繃帶,而我踩著午夜的月光屁顛屁顛地小跑回家。

院子裏靜悄悄的,隻有涼生和他的影子,相對孤獨著。他坐在石磨上,背對著我,搭著兩條腿,一晃一晃的,月光如水一樣的憂鬱在他身上開出了傷感的花,他的背不停地抖動著。我輕手輕腳地轉到他眼前,攤開手,涼生抬頭,一滴淚水滴落在我掌心,生疼。我低著頭,看著掌心的淚,小聲地喊他哥,像個做錯事了的孩子。

涼生一驚,他說,薑生,不是明早我去接你嗎?你怎麽一個人大半夜就跑回來了?你瘋了?

我不做聲,抬手,用衣袖擦幹他臉上的淚。涼生突然想起了什麽,說,薑生,你的牙齒沒事兒吧?我笑,露出潔白的小牙齒。

涼生說,薑生,你還沒吃飯吧?說完他就跳下石磨,鑽到屋子裏。我安靜地站在月亮底下。

涼生一會兒就給我弄來一碗熱騰騰的麵條,他似乎有些內疚,說,薑生,家裏沒雞蛋了,你隻能吃麵了。

我一聲不吭地吃著涼生做的麵條,涼生看著我,眉頭漸漸地緊。我衝他笑,我說哥,你煮的麵真好吃!涼生的喉嚨一緊,哭出了聲音。就像他六歲那年,剛來魏家坪被我的鬼臉嚇哭了那樣,用胳膊擋住臉,大聲地哭泣,他說,薑生,薑生啊,哥哥……哥哥將來一定天天都讓你吃得上荷包蛋。

我扯開他的胳膊,用右手食指輕輕地攤平他的眉心,指肚小心地摩挲過他好看的眉毛,我說,哥,答應薑生,以後不要再悲傷,好嗎?

涼生望著我,目光憂鬱而堅強。我端著大碗的麵湯,踮著腳尖,靠在他的身旁。

月亮底下,涼生和我,開始學著如何長大,如何堅強。

淩晨的時候,我依偎在母親的身邊,她單薄的背上傳來的溫度,溫暖著我的小腹。我認真地聽她均勻的呼吸聲,還有仿佛從她夢境飄出來的歎息聲。

她輕微地轉身,我便假寐不醒。母親感覺到我在她身邊,便起身,給我掖好被子,長長久久地看著我,目光如水,浸漫了我整個夢境……

夢裏我帶她離開了魏家坪,給她養了好多母雞,攢了好多雞蛋,她再也不需要害怕何滿厚那樣的小偷,更重要的是,她再也不必受人欺負了……

09 魏家坪薑生的酸棗樹。

第二天上學的時候,北小武來喊我們。

他一進門就衝我笑,薑生,你的門牙沒埋在何滿厚那賊屁股裏嗎?

我給他一個國色天香的笑,露出潔白健康的小牙齒。北小武不由得讚歎出聲來:涼生,你看你們家薑生真長了一口好牙齒。從何滿厚的屁股裏還能長出這麽一口整齊的牙齒?真沒想到!

北小武的話,差點兒讓我把今天早晨吃的糧食都歸還給大地母親。

涼生說,北小武,你別老是針對薑生啊。

北小武冷哼,你家薑生是個厲害的主兒,聽說何滿厚的屁股昨晚一夜不能沾床呢。我可不敢惹她,我的屁股可沒得罪我啊,我才不給自己屁股找罪受呢!

那幾天,北小武一直在我麵前提我的牙齒同何滿厚的屁股之間的密切關係,令我不勝其煩。他說,薑生,你別生氣啊,我換一個文雅一些的問題問你啊。最後一個。他信誓旦旦地說。

我一邊咬著鉛筆一邊聽他絮叨,我說,北小武,既然是文雅的,你就說吧。

北小武撓撓腦袋,說,薑生,我一直都想知道,何滿厚的屁股和你頭連一起那麽久,他就沒放屁嗎?

我說,你那麽關心這個問題,你怎麽不把頭和他的屁股連一起試試?

結果下午,北小武的臉就和我們班一男生的屁股連一起了,起因是爭奪魏家坪一塊小凸地上的幾棵酸棗樹。酸棗樹上結出來的酸棗是魏家坪孩子們為數不多的可口小零食,這個說來或許很多人會笑,但是,我們那時那地的物質確實貧乏如此。

棗子很少,而魏家坪的孩子卻很多,這種僧多粥少的局麵,確切地說是和尚尼姑多(他們是和尚,我是尼姑)粥少的局麵常常引發惡戰。女孩子對零食可能更情有獨鍾一些,所以,我對北小武說,那幾棵酸棗樹我要了,你給我占領了它!

北小武一直是一個為朋友舍生忘死的角色,因此他為我占領棗樹遭到“異教徒”的反抗時,義不容辭地拉開了戰火,當他的嘴巴咬在那個男生的屁股上時,他就後悔了,因為他忘記了了解那個男生的飲食情況。

事後他一連三天不曾吃飯。涼生一直在安慰他幾乎崩潰的心。我也安慰他,我說,北小武,選擇屁股也是一門學問。這一次算你為國捐嘴好了!其實,我也不知道北小武為什麽那麽倒黴,他咬的那個男生那天正在鬧肚子,被北小武嘴巴一咬,痛覺刺激下,身體立刻不由自己……

北小武不言不語了三天後,突然跑到我家院子裏,大喊,薑生,我現在終於想出來了,原來,那小子吃的是槐花包子!

關於酸棗,魏家坪的孩子們一直沒有達成共識,就連霸主涼生的意見他們都不太情願接受,雖然明裏答應了將酸棗留給我,但是當涼生去摘的時候,酸棗永遠是青顏色的。

最後他們達成了君子協議,意思就是,如果涼生能把每條棗枝都刻上名字的話,他們就絕不再碰一粒酸棗。很明顯這是不現實的。他們最終想要的就是,酸棗誰摘了誰吃。

我看了看涼生,涼生皺著眉頭。我說,哥,你別想了。我不想吃那些酸東西了,那麽酸,難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