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

正文_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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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憑大人怎麽扯,我都不鬆口。北小武疼得都不會哭了。北小武他媽有氣無力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怎麽就遇上你們這麽一窩強盜!

涼生說,你把陶罐還給我,我就叫薑生鬆口。

北小武他媽沒辦法,隻好恨恨地把陶罐遞給涼生,涼生看看裏麵的沙沒有太多變動,就對我說,好了,薑生,鬆口吧!

彼時,我又成了鄰居家的大黃狗。

05 北小武,我和涼生要上學了。

北小武他媽拖著兒子哭著離開,說怎麽碰到這麽一窩子強盜!她邊抹眼淚邊從我家院牆上再次摘走兩大串辣椒。

父親坐著輪椅從堂屋閃出,麵無表情地看著母親,嘴巴哆嗦了半天,哆嗦出一句話:看你生的好女兒!

母親的眼睛一陣紅,閉上眼,淚水落下。她揮起巴掌,狠狠地揮向我的臉,說讓你不學好,帶壞了涼生。

一聲巨亮的脆響過後,我的臉竟沒任何感覺。我睜開眼發現,涼生擋在我麵前,捂住半邊臉,緊緊護住我,小聲呻吟著,媽,別打薑生了,她從沒犯錯。那陶罐是北小武自己給我的,你要相信啊。

涼生的聲音縹緲得可怕,堂屋裏的父親見母親竟然錯手打了自己的兒子,像一隻發狂的雄獅一樣撲出來。隻是,他忘了,此時,他坐在輪椅上,是個廢人!所以當他的半個身子撞出門後,重重拋空在院子裏,隻聽咚的一聲。

父親再次被送進醫院。

涼生也進了醫院,醫生說是營養不良。渾身不能動的父親隻能用兩隻眼珠狠命地瞪母親!母親覺得無辜。

其實他們不知道,涼生每天把好吃的都如數給了我。

每次,我們都會爬上屋頂,看月光如水,聽蟲兒低鳴。涼生通常把好吃的都藏在一個大碗裏,帶到屋頂上,端給我,一邊微笑,一邊看我狼吞虎咽。我問過他,哥,你不餓嗎?

涼生說,哥吃過了,你吃就是。

月光底下,我聽蟲鳴的時候,忘了聽,涼生的肚子也在咕嚕咕嚕地叫,那時的我,隻是以為,那是另一種蟲鳴的聲音。

哦,還忘了說,因為母親錯打的那記耳光,涼生的右耳朵變得有些背。從那時起,我喊他哥時,不得不將聲音大幅提高。為此我曾偷偷地哭,我說,哥,我寧願是自己變成聾子。

涼生說,傻瓜,涼生是男孩子,沒事。你是小姑娘,變成聾子會嫁不出去的。

父親的再次入院,讓本來不富裕的家更是一貧如洗。原先屬於工傷,報社可負擔,而這一次,是個人原因,報社不願意繼續填這個無底洞。

父親躺在病**,像一具了無生命的屍體。鄰床病號的小女兒正在給她媽媽唱剛從學校學會的新歌--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

父親可能看著眼熱,便不顧一切催促母親,涼生都超學齡了,你怎麽當媽的,還不讓他入學!

母親隻是唯唯諾諾地點頭,說,她會做到的。

我跟北小武說,我跟涼生要上學了。

北小武是個跟屁蟲,哭著跑回家找他媽。

不久,北小武他媽賣了幾隻母雞,北小武背著新買的書包上學了。

也不久,我媽非法賣了自己的血,我跟涼生也背著母親連夜趕製的書包上學了。母親本來不想讓我讀書的,我可憐兮兮地望著涼生,涼生說,薑生不讀書,我也不讀!

母親無奈,狠狠心咬咬牙,再次非法賣血,我也就進了學校。進了學校,我和涼生學會了《社會主義好》那首歌,我們也唱給母親聽,她開心地笑,像一朵美麗的花。

可是,媽媽,請您原諒,那時的女兒,太年幼,尚不理解什麽是賣血,女兒隻是以為那和北小武他媽賣母雞沒什麽兩樣……

06 涼生,就讓我做私生子吧。

我和涼生讀書很用功,因為老師說,讀書是我們離開魏家坪唯一的路!涼生本來就不屬於魏家坪,所以他極力想離開!而我,因為涼生要離開,所以也想離開。

我想吃涼生說的巧克力,我想去涼生所說的遊樂場,還有公園。我想成為他所說的城市小女孩城市小朋友。

盡管,我覺得魏家坪的草場已經很美。

涼生埋在沙裏的生薑發了芽,綠綠的,很嬌嫩,涼生抱在手裏,不肯給我,他說,薑生,別胡鬧,你會弄壞它的,弄壞了,我們就看不了薑花了。

我問涼生,薑花好看嗎?

涼生撓撓頭,想了半天,說,我沒看過。不過,薑生,肯定比你漂亮。

涼生是魏家坪最好看的男孩子,卻也是魏家坪婦女最痛恨的男孩子!魏家坪那場礦難奪去了她們男人的命!她們認為,那場礦難完全是因為薑涼之和他的記者愛人進入礦井,他們的不倫之戀遭到天譴,所以礦井塌方,而她們的男人也因此成了陪葬品!由此,她們認為涼生是不祥的,會給魏家坪和她們的生活帶來更多的新的苦難!

因此,她們常常指使一些年齡較大的孩子,在放學路上找涼生麻煩。

有一次,涼生被那些少年給壓在地上,泥土滿身,血不斷從他的額角滲出,我和北小武拽不動那些人高馬大的少年,就向河邊洗衣的婦女哀求。我們年齡太小,並不知道,她們才是暴力事件的指使者。

她們隻會瘋一樣嚷嚷,那個該死的私生子,就讓他死去好了!

那時,我的心是那樣那樣地疼,因為我看到,當涼生聽到私生子這個字眼時,眼神變得那麽淒傷那麽痛楚。

我就像一隻發瘋的小狗一樣,拚命地咬那些少年,他們的肩、他們的腿、他們的屁股,隻要我能下嘴的地方,我就咬,狠命地咬。

我和涼生,隻想像平常的小孩那樣,無憂地生活,我們隻是孩子,理解不了大人的恩怨。

北小武被我們兄妹咬過兩次後,可能已經覺悟咬人是一門極其厲害的武功,他便決心好好研習這門秘籍,所以也不顧一切像我一樣撕咬。

如此看來,北小武是個很仗義的男生!

可仗義對我們三個小屁孩來說,是這樣微不足道。最終,我們三個被晾在地上,滿身是傷。那一幫少年得意逃竄。

我抹去嘴巴上的泥,試圖拉涼生的手,可他的手握得緊緊的,淚花不停在他眼角綻開,我趴在他耳邊,大著聲音,我說,哥,你別哭,你不喜歡她們這麽說你,我們換一換就是,我做涼生,你做薑生,我不怕別人罵我私生子!

涼生握緊的拳頭慢慢鬆開,淚水滾滾而下。

我和北小武一起把涼生扶回家。路上,北小武嘿嘿地笑,薑生,原來咬人是這麽痛快。我抬頭,看看他臉上隱約的暗傷,心裏酸溜溜的,我想說,北小武,對不起!

那年,我和北小武十歲,涼生十二歲。

我們年少的生活就這樣張牙舞爪地開始了。沒法子,我和北小武不能眼看別人欺負涼生。

07 何滿厚偷了我家的雞。

可是年少時光總不會永恒,人總會長大,當我的思維變得清晰起來時,我已經十三歲。我漸漸地明白我與涼生的關係,以及父親的種種過往。

我依舊喊涼生哥,可是我看父親的眼神卻越來越冷冽。我也能感覺到,輪椅上的父親眼神已經變得閃爍不安。我的眼睛,仿佛是一條無形的追命索。他已經很少在我麵前對母親大聲說話,因為,此時的母親,因為太多的操勞,已是風中殘燭,生活的重負已讓她過早衰竭。父親似乎明白,如果母親不幸離世,他將一無所有。

有時,母親給他喂飯,遇到肉,他會示意讓母親也吃一口。不可思議的是,母親竟為他的善舉而眼含淚花。

我常常想,如果沒有涼生的母親,或者,我會有一個很幸福的家,而我的母親,也不會為了生計,賣血掏空了身體,如同隨時會凋謝的花。而涼生,他竟可以如此安穩地生活在我家,享受母親委曲求全的愛和奉獻?

但是我卻遺忘了涼生的感受,其實,他何嚐不是生活在前世今生的罅隙中,無從求救,無從呼吸。他的前世是她母親對我們整個家庭的傷,他的今生是我母親永遠沉默的好。由此而生的內疚占據滿他的生活。或許,他對我的疼愛也就是因為這份糾纏已久的內疚吧。

涼生埋入沙裏的生薑隻發芽,從來沒開過花。我不止一次問他,世上真有薑花嗎?

涼生的睫毛翹著,好看得如同女孩子一般。他想了半天,又看了我半天,他說,薑生,世上一定有薑花的。你要相信哥哥。

我相信他。

我的眼睛依舊在夜半時,極力張開,我透過夜色看清那些我總也看不穿的事,可是,夜色濃重,注定一切隻是徒勞。我並沒覺察,我的瞳孔從那刻起,多了一份怨恨,再也不曾清澈。

我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同涼生在一起,因為他什麽事情都是讓著我的。可惜我一直都沒有意識到,那時的涼生內心有過怎樣的淒惶。我隻是在他笑的時候,跟著他開心地笑;在他仰望藍天的時候,跟著他仰望藍天;即便他在極其無聊的時候對我說“薑生,你豬”,我也會仰著纖巧的小下巴迎合著他,我就大著聲音說,嗯,涼生,我是豬。這個時候,他總會用楊柳枝,輕輕敲一下我腦袋,微笑的表情滑上他的唇角,午後的陽光都凝固在他堅定而憂鬱的眼睛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