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

正文_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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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感覺就像鄰居喚自己家的大黃狗,大黃,別咬了!走!

涼生咬得太過投入,所以當我的手伸向他麵前時,他也毫不猶豫地落下牙齒。直到聽到我的慘叫,他才驚覺,扔下一臉牙痕的北小武,抱住我流血的手臂,喊,薑生,薑生。我皺著的眉心漸漸地淡開,因為,我看到了涼生眼角驚慌失措的淚花。

我皺著眉說,哥,我不疼,咱回家吧。

03 礦難,夜色如水。

晚上,北小武他媽拉著幾乎被毀容的北小武來到我家院子,她臉上皺起的紋可比北小武滿臉牙印還要醒目。母親不停端茶倒水,不停地賠禮道歉,直到深夜,北小武和他那一臉牙印才從我麵前消失。臨走時,北小武他媽還從我家牆上拽去一大串紅辣椒。

我因涼生挨了母親的揍。

這是溫善的母親第一次對我動手。她一邊用藤條打我一邊哭,你知不知道你就是魏家坪眼裏的針啊!讓你小心做人,你怎麽就這麽能折騰啊,非要整個魏家坪都知道你的存在啊?你怎麽這麽欺負人啊?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母親的話全是說給涼生聽的。她是個心慈的女子,如同很多小說裏描述的那種遭遇遺棄的女子一樣,軟弱唯諾。

藤條抽向胳膊上涼生咬下的傷口時,我就哆嗦成一團,在門簾後偷看的涼生就緊緊地捂住眼睛。

月光如水啊。

如水的月光下,軟弱的母親無助地舉著鞭子。頭發散著,淚水飄落。而四歲的小女兒永遠理解不了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悲苦。

那個叫薑涼之的男人,當他還隻是魏家坪一個無能的窮教書先生時娶了她,相依為命。她為了奉養他臥病在床的父母,為了不給他添生計上的壓力,在兩次懷孕後,都無奈地做掉了。每一次他都抱著她哭,說,對不起。這個男人流著眼淚對她發誓,將來他一定給她一個幸福的家,一群健康的孩子!後來,他果真做到了!他出息了,成了省城有名的大記者,卻在外麵有了新歡。那是一個同他一樣有文化有層次有見識的女記者!他們幸福著,纏綿著,甜蜜著,陶醉著。

一個鄉下的農婦卻在遙遠的魏家坪忍受著,痛苦著,掙紮著,等待著!她知道他在外麵有了家,並且有了孩子,她卻不敢吭聲,不敢哭也不敢鬧。她明白,他沒有同她離婚,就是因為公婆對她勤勞忍耐的喜愛與需要,以及她永遠不會幹涉他風生水起的私生活。

幾天前,那個叫薑涼之的男人和他的女記者愛人一同來魏家坪的煤礦進行采訪寫實,卻被突發的礦難埋入井下。女記者死了,風花雪月沒了。那個叫薑涼之的男人如今躺在醫院,生死難卜,隻有糟糠之妻陪在他的病榻前。他吩咐她,把他跟另一個女人的兒子接到魏家坪撫養,若他死了,更要好生撫養。是的,他無需請求她,隻需吩咐。

有種女子,一生可悲。生時可以欺,死後亦可欺。

這個可悲的女人便是我的母親。此刻,她散著發,落著淚,如同失魂一般。至於父親的事,我到十三歲以後才弄清楚,才理解過來。也是從十三歲起,我有了一個極壞的習慣--在半夜睜開眼睛,極力張大瞳孔,試圖看清糊滿報紙的天花板,蜷縮著小小的身子,尋找那種美麗的夜晚。夜色如水!月光如水!

曾經,就在這月光如水的夜裏,母親責打了我,又抱著我哭,她說,薑生啊,我的命啊。

我是母親中年後才得到孩子,她是那樣地珍視我,她一生不曾擁有什麽金玉珠寶,而我就是她的金玉她的珠寶。她把對前兩個沒能出生的孩子的內疚全化成愛,放到了我身上。可今天,她哭完後,依舊罰我在院子裏站著。

那天晚上,月亮是那樣孤單,我赤著腳站在院子裏,隻有小咪熱乎乎的小身體偎在我的腳邊。

半夜時分,涼生偷偷地從屋子裏跑出來,他小聲地喚我,薑生,薑生。

我看看他,一臉委屈,低下頭,**的小腳趾不停地翹來翹去。

他扯過我的手臂,心疼地看著上麵暗紅的牙痕,流出的血液凝結成暗紅色的癤子。他問我,薑生,還疼嗎?

我搖頭,又點頭,然後就拉住他的胳膊哇哇地哭,眼淚鼻涕擦滿他幹淨的衣袖。

他咬著嘴唇,說,薑生,對不起啊。

他這麽一說,我哭得更厲害了。

他用袖子猛擦我的眼淚,說,薑生,別哭了。都是涼生不好!涼生以後再也不讓薑生受委屈了!否則,就讓天上的月亮砸死!

我停止了哭,喊他哥,我說,還是別讓月亮砸死你吧,以後要是薑生再受委屈,你就用紅燒肉砸死我吧!

我邊說邊用粉紅色的小舌頭舔嘴角,試圖回味下午吃的紅燒肉的味道。六歲的涼生愣愣地看了我半天,哭了。後來我們上小學時,老師讓大家談理想,那幫小屁孩不是要做科學家就是做宇航員,隻有涼生傻乎乎地站了半天說,他將來要做一個會做紅燒肉的廚子,引得一幫學生狂笑,被老師罰在門口站了半天,理由是擾亂課堂紀律。

也是那個月光如水的夜,涼生拉著我偷偷回正屋,打來涼涼的井水,一言不發地給我洗腳。我的腳很小,涼生的手也很小。涼生說,薑生,以後要穿鞋子哦,否則腳會長成船那麽大,長大了會沒人要的。

我坐在板凳上笑,說,我不怕,我有涼生,我有哥。

涼生不說話,把我從板凳上背起,背回睡覺的屋子裏。

母親早已睡著,夢裏都有歎息。我就挨著涼生睡下,兩顆黑色的小腦袋湊在一起,像兩朵頑強生長著的冬菇。

小咪蜷縮在我身邊,我蜷縮在涼生身邊。

我幾乎忘了剛剛挨過鞭子,衝涼生沒心沒肺地笑,涼生拍拍我的腦袋說,薑生,聽話,快睡吧。

我睡時偷偷看了涼生一眼,月光如水,涼生的眉眼也如水。

04 涼生,我咬了北小武。

半年後,父親從醫院裏回到家裏,下半身已經失去知覺,完全殘廢,左胳膊吊在脖子上,右胳膊已經被截去。

我覺得這個新造型真奇特,不覺衝著這個有些陌生的男人傻笑,扮鬼臉。涼生狠狠瞪我,一頭紮在這個男人的懷裏,痛哭流涕。

我很難明白,很難理解這種錯綜複雜的關係,隻在潛意識裏覺察,我們家裏的關係和別人家不同。

父親已經口齒不清,可仍拿出一家之主的氣勢,對母親呼來喝去。盡管母親打過我,可我仍然愛她依戀她。所以,我很討厭這個隻知道坐在輪椅上曬太陽的男人!很多次,我在院子裏玩兒時,都試圖趁他不注意用小石頭偷襲他,後來因為怕涼生不開心,隻好作罷。

善良的母親總把好吃的留給父親和涼生。涼生負責給父親喂飯,那本來是我的工作,可有一次母親看到我把飯硬往父親鼻孔裏塞時,才換成涼生。

母親已經驚覺,有一種朦朧的恨意在我幼小的胸腔裏暗生。其實,我也想做一個善良的天使,可是因為母親的愁苦如同一種荼毒,讓我天使翅膀上的羽毛紛紛風化消逝。

父親總是舍不得吃,斜著腦袋,把好吃的留給涼生。而涼生再把好吃的偷偷留給我。我問他,哥,你不餓嗎?

涼生說,哥吃過了,你吃就是。

魏家坪涼生與北小武一戰,成就了涼生在魏家坪的霸主地位。此時我就是霸主他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北小武臉上的牙痕已經變淡,我們依舊在草叢裏捉蟲子。北小武為了討好涼生,從家裏偷了他媽盛鹽用的小陶罐,說是供霸主裝蛐蛐用。

我看得出涼生很喜歡那個陶罐。他從工地上裝來沙,埋入一塊生薑,悄悄放在床底。我問他,這樣就能生出蛐蛐?

涼生說,薑生,你真笨哪!蛐蛐隻能是蛐蛐它媽生,薑它媽隻能生薑。

我說,哦,狗是狗它媽生的,貓是貓它媽生的。那涼生一定是涼生他媽生的!可涼生,你媽呢?

涼生的眼睛變得憂傷,黑亮的瞳孔中閃過一抹幽幽的嬰兒藍。此時,母親恰好經過,她摸摸涼生的頭,說,薑生,你聽好了,你倆都是媽生的。

我撇撇嘴,說,哦。

北小武用來討好涼生的陶罐又惹出了大事。

北小武他媽做飯時發現自家盛鹽的陶罐不見了,揪來北小武,好一頓家法處置。北小武把魏家坪孩子的小人風格再一次發揚光大,為了掩飾自己的通敵罪,硬說是涼生來家裏玩,給偷走了。

北小武他媽就扯住交友不慎的兒子來到我們家,將涼生的罪行誇大百倍,那陣勢就跟八歲的涼生席卷了他們整個家一樣。我突然身體發冷,小聲說,哥,北小武他媽一來,我就又要做你的替死鬼了。

涼生大概早忘了被月亮砸死的誓言,他說,薑生,反正你紅燒肉沒有白吃,長那麽多脂肪,挨揍也不會疼的。

我覺得涼生被魏家坪的孩子給帶壞了,變得如此小人。

母親問涼生,果真偷了北小武家的陶罐?涼生無辜地搖頭。

北小武他媽風一樣躥入我們家屋子,四處搜索,終於在涼生床底下發現了盛滿沙子的陶罐,抱著陶罐衝出來,跟一對曆經生離死別的母子似的,指著涼生大罵,就不是正路來的貨,從小就這麽手腳不幹淨。

我看著涼生的臉變紅,眼神如同憂鬱的海,心裏恨死了北小武。我想反正最後替罪的總是我,家法處置的總是我。所以我就惡從膽邊生,躥過去抱住北小武,摔倒在地,抱住他的臉,狠命地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