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读者。
她是你们中的一个。
她十七岁开始读我的故事,二十一岁那年,她找到我。
我以为她会说,你个死蜗牛,我的《凉生3》、我的《青城2》、我的《凤凰台上凤凰游》都死哪里去了!
所以我拥抱了她一下,我说,对不起,让你等得失望了吧。
她给我的话却是,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到你很好。
那几天,她一直在我的身边,安静得像一只猫,完全不是网络上我们彼此猥琐而刻薄的模样。
她说,小米,你要是不喜欢写字就不写了呗。
她说,那真的不重要。
她的到来,让我知道了一件事情,就是有些人可能在等一场你故事的结局,而有些人,却在等一场你的消息。
我看着她,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些时光--她虽不是我最开始的读者,却也是我的一个“老读者”。
从她们身上,我仿佛看到自己成长的轨迹。
我最开始写字的时候,只是因为我喜欢写字--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写字会给我带来掌声,带来拥护,带来鼓励,带来……
我只知道,我喜欢写字。高中时代别人在听课,我却在作文本上书写着别人故事和悲欢,这些最初的故事现在还保留在许多厚厚的笔记本上。如我这么懒惰的人,却可以写满了那么多厚厚的笔记本;如我这么多动的人,居然可以在电脑前安坐十多个小时,就为了写一个故事。
……
2011年,我想我终于看清了自己。
因为某笙。
也因为某笙身后的那群人。
因为有人等待,所以,我会有前行的勇气。
2012年,我开始了人生中一场新的旅程。
放下了你们给我的幸福与包袱,只想像最初写字那样:好好写自己想写的故事,恰好,你们也喜欢。
当然,你们也可以不喜欢。
可是,我却一定得让自己喜欢。
因为,它是我的爱好。
我依然会奢望每个故事会被你们喜欢,却已不会再执念于这种奢望之中,就好像我的私房菜馆,不可能人人会觉得我是最美好的大厨一样。
感谢这六年时光,经历过那么多起起落落,破茧成蝶还是破茧成蛾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们都有破茧飞翔的那一刻。
我知道,终有那么一天,我将老去,鸡翅膀妞这个称号将不再属于我。可是,我多么矫情地希望,在属于我和你们的这些时光里,我永远都是你们的鸡翅膀妞。
就像很多很多年之前,我刚开始写字时那样。
01 凉生,就这么狭路相逢。
十三岁那年,我突然有了一个极坏的习惯。
我习惯在半夜睁开眼睛,极力张大瞳孔,试图看清糊满报纸的天花板,然而,在这黝黑的夜,一切只是徒劳。
夜只是这样隆重地罩满我身体,我缩在被子里,小小一团。我想,我怎么就一点儿也找不到别人小说里所说的夜色如水的恬静美丽呢?我只能在半夜听到父亲的咳嗽声,母亲柔肠百结的轻微叹息声,还有凉生熟睡时所发出的均匀呼吸声。
我看过凉生睡觉时的样子,他喜欢侧着身子,小脑袋埋在枕头上,长睫毛像两只熟睡的天鹅一样憩息在他闭着的眼睛上,略薄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抖动,白色皮肤透着淡淡的粉。这种柔和的粉色皮肤在魏家坪这一带孩子身上是极少有的,所以,在我年少的意识中,凉生是与我不同的,与整个魏家坪的孩子都不同。
我喜欢在他睡午觉时,用初生的嫩嫩的小草尖探到他的耳朵里,看他被痒醒,我就猫着小身子,躲在他床边,学我们家小咪猫叫几声。凉生眼都不睁,就可以猜到是我,嘴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姜生,别闹了,睡觉呢。
他叫凉生,我叫姜生。
四岁之前,他与我的生活没有任何瓜葛。
四岁那年,一个阳光洒满半个山坡的美丽午后,一脸疲色的母亲把一个如同电视里才能见到的好看的小男孩带到我面前,说,姜生,这是凉生,以后你就喊他哥。
四岁,尚是记忆模糊陆离的年龄,我的眼里只有泥巴、小草、狗尾巴花,不知道什么叫天灾人祸、造化弄人,更不知道那些天里,魏家坪发生了一场惨烈异常的矿难,有四十八名矿工和两名记者遇难。在我眼里,魏家坪的天还是那样蓝,水还是那样清。所以当母亲把凉生带到我面前时,我一边甩着清脆的童音喊他凉生哥哥,一边背着母亲冲他做了一个奇丑的鬼脸。
可能是我做的鬼脸实在太难看了,所以把好看的凉生给吓哭了。
凉生哭的时候用胳膊挡住脸,努力地憋住声息。魏家坪的孩子哭起来可没他这么斯文,他们都是直接张着大嘴巴,哭得歇斯底里惊天地泣鬼神。我对凉生的好感就是从他这斯文一哭开始的。
凉生刚来的时候,非常喜欢哭,每天夜里,我都能听到他断断续续地小声抽泣。
我就抱着枕头,挨到他枕头前,在暗夜中,瞪着眼睛看他哭。夜色浑浑,我只能看到他细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小脑袋不停地抖。
我说,凉生你怕黑的话,那姜生陪你睡。
他似乎对我没有太多好感,边抽泣边抗议,谁怕黑了?
我就愣愣地站着看凉生哭。
他转身,眼睛红红的,他说,有什么好看的啊?
我撇撇嘴巴,像条小鱼一样钻回被窝,挨到母亲身边,我说,妈妈,是不是城里人哭的感觉比吃糖块儿还幸福呢?
幸福是我学会的第一个词语,但母亲并没因此表扬我,她给我盖好被子,说,姜生,你记住,凉生是你哥!不是什么城里人!以后不能胡说,你一定要记住,凉生是你哥!
仿佛圣命难违一般,四岁时,我与凉生,六岁的凉生,狭路相逢。我不能也不知道去问,这个被唤作凉生的男孩,为什么会突然来到我们家?
只能这样注定,他是哥哥,而我,是妹妹。
02 魏家坪,凉生与北小武之战。
凉生来之前,父亲总是很忙,只有过年的时候,他回家看爷爷奶奶,我才能见到他。如此一算,我们不过打过四个照面。他高瘦,一脸寡淡的表情,对我似乎也无太多喜爱。
这样也好,反正我也不算喜欢他。不过,如果他能像北小武的父亲那样,老让自己孩子骑在脖子上坐大马,我想我还是可以喜欢他一小下的。
母亲看得出一个小女孩对男性家长宽厚怀抱的向往。依恋对于正在成长的孩子来说,是一种不能抹杀的天性。所以,她总是一边忙碌着一边跟我说,姜生,你爸是咱魏家坪最了不起的人物,所以啊,他不能总在咱娘俩身边。他是个大记者,每天忙啊忙的,姜生,你爸是为了咱娘俩啊。说完,她会抹抹额头上的汗珠,冲我笑,嘴角却是一个苦味道的弧线。
这样的话她一直说到凉生来到那天。从此,她便学会缄默,如同魏家坪那口废弃的枯井那样,深深缄默在更多的农活和操劳之中。
她给凉生做最好的饭菜,凉生却很少吃,眼神淡漠中带一丝胆怯,眼睛圆溜溜的,不时望向我。
母亲看着胃口恹恹的凉生,转脸对我说,姜生,你要让着哥哥啊。妈妈去医院看爸爸。
母亲走后,凉生问我,姜生,妈妈生气时会打小孩吗?
我摇了摇头,盯着他眼前的红烧肉直流口水,闭上眼,胡乱扒饭。我想闭上眼睛的话,土豆块我也能吃出红烧肉的味儿。果真如此,土豆块不仅有红烧肉的味儿,而且还和红烧肉一样软。我美滋滋地大嚼,睁开眼时却见,凉生正踮着脚,那么认真地一筷子一筷子往我碗里夹红烧肉。
他冲我笑,说,姜生,你慢慢吃啊。你看你那样子,真不像小女生呀。
我冲他做鬼脸,这次没把他吓哭。
吃过饭,我就带着他去魏家坪最大的草场上捉小虫子。北小武正在率领一帮小屁孩玩儿战争游戏,他一眼就看到了我身边的凉生,他就喊我,姜生,那是谁啊?你小女婿吗?
魏家坪的孩子有口无心,甚至他们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可凉生的脸竟然红了,城市里的孩子,脸皮是这样的薄。
我把北小武从“碉堡”上拽下来,拉到凉生面前,说,他叫凉生,是我哥。
北小武看着凉生,咧嘴笑,我叫北小武,这里的头儿。
凉生也笑,嘴角抹开一个无比漂亮的弧,阳光下,像个美丽的娃娃。
那天我们玩得很疯。孩子总是忘事,凉生那天下午一直很开心,他捉了最多的虫子,也忘记了哭。
只是北小武一直在我屁股后面唧唧歪歪,姜生啊,你们家怎么净是这么怪的名儿啊?哎呀,我忘了,你家老头子叫姜凉之,怪不得呢。
我不知道谁叫姜凉之,可凉生知道。小孩子喊对方家长名字通常多有骂人的意味,但我相信北小武只是嘴贫而已,凉生却不这么认为,他毫不客气地对北小武动了拳头。
他们俩厮打在一起。北小武是小人,他动手;凉生是君子加小人,又动手又动嘴,北小武被凉生咬得吱吱乱叫,他渐渐撑不住,就喊我,姜生,奶奶的,你还不来救救我啊!
我本以为北小武身后那帮小屁孩会对凉生群起而攻之,没想到他们更小人,只在一边静静地看北小武落败,我想若是北小武占上风的话,凉生早被这些人殴打致残了。这是第一次我领教魏家坪孩子的小人作为。我去拉凉生,我说哥,咱走吧。别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