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

正文_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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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學校的時候,我遇見了一個人,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一個與程天佑有著十二分相像的人。他衝我微笑,眼神中卻有一種天生的敵意,盡管他在壓製這種敵意,但是,這份敵意還是從他的眼睛裏突現了出來。

他喊我薑生。

我吃驚地看著他,訥訥,你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

他笑,嘴角蕩開一個極誘惑人的弧度,眼眸中隱隱閃著淡淡的蔚藍,有些鬼魅的氣質,不如程天佑的黝黑純淨,更不是涼生的清澈透亮,他修長的手指在輪椅上來來回回畫圈圈,陽光灑在他略長的頭發上,在臉上留下絲絲的光影,更讓人不敢直視他的雙眼。如果不是因為對他太過驚詫,我真該拉著金陵來看眼前的男孩,好好地花癡一下。在他身上,有一種天生的陰鬱,令人發寒。

他看了我良久,才說話,聲音很溫柔,就像一個秀氣的女孩子,但是可以聽得出那是故作的溫柔,因為聲線中透著一份讓人疏離的薄涼,他說,因為我叫天恩啊,程天佑是我哥啊。很多人都說,哥哥有了一個很美麗的小女友,原來真的很好看啊。他把手伸向我,微笑,微笑。

然後,他說,薑生啊,你能不能把我扶起來,我想站一下。

我仿佛被催眠了一般,握住他伸來的手,可當我發現他空蕩蕩的褲管時,背後泛起一陣刺骨的冰涼。我驚惶地退後,聲音顫抖得一塌糊塗,說,天……恩,你……你……的腿……

天恩就笑,笑得特別暢快,然後他冷冷地看著我,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扶不起是吧?你們誰都扶不起我來!然後他拖過我的手臂,狠狠在我手上咬下一口,我吃疼得縮回,手上泛起一個紅紅的牙印,滲著血絲,我的眼睛開始冒淚。他繼續大笑,說,薑生,我今天給你留下一個印,做一個標記,標記著從今天起,你就是屬於我的。我就是告訴你,程天佑能擁有的,我程天恩一樣能擁有!

關於天佑有一個弟弟的事情,小九曾說過,她說,天佑雖然難纏,但是唯獨對他的弟弟出奇的好。他的弟弟更是出了名的鬼難纏,那才叫真正的可怕。他處處攀比著程天佑,無非就是因為,在他們年少時,有一次,他爬梯子上閣樓捉鴿子,程天佑在下麵給他扶著梯子,一群鴿子受驚飛起的時候,從程天佑的眼前掠過,程天佑一時鬆手,梯子倒下,程天恩從三樓重重摔下,這一次災難,導致了他下肢終生殘疾。

小九說這件事情的時候,還告訴我,怨恨真是一個魔鬼啊,薑生。

怨恨確實是一個魔鬼,可是原諒談何容易呢?尤其麵對那些最親愛的人帶來的傷害。

就像小九不能原諒她的母親,我不能原諒父親,而天恩不能原諒天佑一般。

程天恩看我一臉驚慌地杵在原地,輕輕地笑,聲音恢複了原先的柔和。他拉過我的手,看著上麵紅腫的咬痕,說,薑生,你不必害怕,我是千萬分不願傷害自己的東西的,這不過是一個標記而已。我就有一個這樣的愛好,是我的東西,我千分小心,萬分小心地做上標記,我怕程天佑跟我搶。說到程天佑,他竟然流淚,像個無辜的小孩,無助地看著我。

我將手迅速抽回,轉身離開,卻被程天恩一把抓住,他從身後拿出厚厚的一遝相片,還有一遝厚厚的報紙,說,怎麽,薑生,你不相信我不會傷害你?你看看這些相片,這些報紙,如果我要傷害你的話,我早就將這些東西發到你們學校的每個角落裏了。我哥哥是不怕的,可是你,薑生,你該怎麽辦呢?然後,他繼續笑,很開心的模樣,把報紙和相片統統扔給身後的人,說,將它們都燒毀了吧,別嚇壞我們的小薑生。然後,他輕輕地在我手背上一吻,嚇得我一身冷汗,急忙將手抽回。

他抬頭,微笑,說,薑生,有沒有人告訴你,第一次吻你的時候,吻你手的那個男孩,是值得你托付一生的人呢?

我看著他,感覺天都壓在我的頭頂上,呼吸特別困難。程天恩笑,說,看,薑生,你還是回教室好好放鬆一下吧。還有,他輕輕地說,還有,有空的時候,我一定會來看你的!

我沒等他的話落下最後的音,狠狠地將他推倒在地,飛身離開了這個噩夢一般的地方。我並沒留意,從車上下來一群人,他們趕到程天恩身後,將他扶起,氣勢洶洶地向我走來。最終,他們被天恩搖手製止。

或許,真如他所說的,薑生,我不會傷害你的。

60 這個名字太罪惡了,就是在睡夢裏,都讓我難於幸免它的荼毒。

程天恩的出現讓我心有餘悸,那晚,我沒有去上晚自習,也忘記了同涼生和北小武談論怎樣給金陵慶祝生日的事情,而是獨自一個人縮在被窩裏直發冷,夢魘隨行。

那個該死的程天恩,活生生地將我這麽一個熱愛生活滿腔熱情的小青年給嚇成了林黛玉。

金陵那天晚上也很早回了宿舍,她看著我病懨懨的模樣,問我,薑生,薑生,你怎麽了?

我就抱著金陵哭,我給她看我手上的傷口,我說,從小到大,他奶奶的,就沒有人像程天恩這龜孫子這麽折騰我。我真不知道這個男人是不是從小就沒肉吃啊,怎麽對肉這麽感興趣啊。再說,我頂多也是一個小排骨,有什麽好啃的啊?

金陵不知道是不是看了我的傷口的原因,身體一直在發抖。她握著我的手,久久不能言語。我想,金陵這樣的女孩,跟我一樣,也沒見過什麽大世麵,估計,程天恩的彪悍行徑也將她給嚇傻了。

我最後靠著金陵睡著了,而且很安穩。當有一個人在你睡覺的時候,守護在你身邊,你總會覺得特別安全。迷糊中,我仿佛仍能看見她靠在床欄前,手裏抱著曆史書,嘴巴輕輕地開開合合背誦著曆史題,但是,我似乎感覺她更像在夢囈,傻傻地念叨著,天恩,天恩。

唉,這個名字太罪惡了,就是在睡夢裏,都讓我難以幸免它的荼毒。

61 一時之間,四分五裂。

北小武終於像瘋一樣奔回了魏家坪,因為,他母親這次不是病重,而是病危。我同涼生也跟著他瘋奔回家。

那個本來張揚的女人躺在自家的大屋裏,瘦得不成人形。

我突然想起,她往日的淩厲樣來,到別人家去,不帶走點兒東西,是不肯離開的。同北叔吵架,每次都不死不休的感覺。

北小武抱著她嗚嗚地哭,他喊她,媽,媽,我是小武啊,咱去醫院吧。

北小武的媽媽就睜開眼,看看他,臉上透出星星點點的欣慰來。他們的親戚全都在周圍,唯獨北叔沒有從河北趕回來。

北小武不顧一切撥通他父親的電話號碼,嚎啕大哭,他說,爸啊,爸,你快回來吧,媽媽不行了,就是她以前再不對,你也原諒她吧。

北叔一直對北小武的母親心有成見,原因是她總是無中生有給他添了很多的麻煩,她總是四處宣揚她的不幸,宣揚北小武父親的負心。可是,眼下看來,北小武的父親並沒有給北小武帶回什麽小姨娘來,所以,這很多年來,他們夫妻的關係很僵。

電話那端,北叔似乎也哭了,但是,他並沒有應承要回來,隻是說,他對不起她,讓北小武好好替他陪陪她吧。

北小武最後對他的父親破口大罵,罵他不是男人,罵他小肚雞腸,罵著罵著他還是哭,還是哀求父親回來。我同涼生看著北小武鼻涕眼淚流成一團,卻不知道怎樣去安慰,心裏特別難受。北小武見求不動父親,最後,將手機哐當摔在牆上。

一時之間,四分五裂。

北小武的母親最終閉上了雙眼。

她沒有去醫院,她跟北小武說,她今天喝了一點兒農藥,因為病痛實在太辛苦了。她說,她要去天宮做七仙女了。那時候,她的意誌已經迷幻了,可是,當眾人給她灌綠豆水解毒的時候,她的牙齒卻咬得死死的,緊緊的。

這個時候,我才理解,她為什麽要喝農藥,因為,她求死的決心是這樣的大。而她又沒喝太多,因為,她非常想見見她的兒子,她一直引以為傲的兒子。

在她停止呼吸前的一段時間,她特別清醒。那時,隻有我同北小武陪在她身邊,別人都去忙著準備她的後事去了。而涼生,先回家照顧母親去了。

她對北小武說,其實,並不是她對他父親造謠,她幹枯的手拂過北小武的臉,她說,孩子,女人的直覺是很靈的,媽媽和爸爸的事情,不是你們小孩子能看得通透的。然後,她殘喘著,說,小武啊,這一輩子,你得做個好人啊,不要像媽媽這樣,更不要像你爸爸。然後她看了看我,有些遲疑,但是,最終還是說了出來,她說,你爸爸,這輩子想出人頭地,所以一直是不擇手段。很多年前,魏家坪的那場礦難,就是他跟何滿厚給搗鼓出來的,將引爆炸藥的芯子給截短了……所以,那場礦難,埋了那麽多活生生的人。五十條人命啊……隻是為了從姓楊的手裏奪過煤礦的開采權……

我當時像傻了一樣站在原地,我突然能理解,為什麽北叔一直以來對我這麽好,對涼生這麽好,對魏家坪所有的小孩都不錯。原因是他內心的惶恐,內心的不安,時時刻刻灼燒著他,讓他不得不對我們這些失去親人的孩子做一些補償,這樣,他的良心才能得以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