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北小武同小九,他們那麽幸福地說笑著。我也在遠處跟著傻傻地笑,我在想,會不會有那麽一天,我也像小九一樣幸福。
想到幸福兩個字,我的手背就隱隱作疼。我抬起手臂,程天恩咬的傷口已經結痂,脫落,留下了牙痕,在光滑的手背上,看得我心一直發冷。
再次遇見程天恩,是在金陵的房子外。那天,我給金陵去送準考證。周末有考試,而這丫頭今天沒有來上課,我不得不將準考證給她送到房子裏去,總不能讓她耽誤了明天的考試不是。
程天恩在我身後出現,他喊我,薑生,聲音無比溫柔,卻讓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轉頭,看見他坐在輪椅上,衝著我很友善地微笑,他裹著厚厚的圍巾,頭發飄逸地落在圍巾上,看起來像是畫中的男子一般好看。他說,怎麽,薑生,這麽快就將我忘記了?
我收起了自己的花癡,轉身想跑。卻見兩個男子從巷子裏走出來,擋住了我的去路。我看著他們凶神惡煞的模樣,心裏一陣哆嗦,停住了腳步。
程天恩對那兩個男子擺擺手,故作生氣的表情,說,你們這個樣子,把我的薑生嚇壞了怎麽辦?然後他慢慢靠近我,說,薑生,我們真是有緣分啊,所謂人生何處不相逢,說的就是你和我吧。來,讓我看看,你手上的傷口,還疼嗎?我當時真是不該那樣,弄疼了你,你不知道,回去之後,我的心多麽難過。我自責啊。說完,他伸出修長的手指,試圖拉我的手,被我一把甩開。
我當時已經被他逼瘋了,我心想,大不了奶奶的我就英勇就義,也不要再受這個變態小公子的騷擾,這樣下去,我非發瘋不可。所以,我甩開手後,就衝他吼,你這個人怎麽心理變態啊?你到底有完沒完了?你非要看著姑奶奶死在你麵前你才開心是吧?
程天恩看著我,並沒有因為我的反應而有任何吃驚的表情。他拍拍巴掌,說,精彩,真精彩!多麽有個性的小姑娘啊,怪不得程天佑會喜歡。說完,他對著同來的人笑,說,薑生,怎麽辦,你剛才不衝我發脾氣的話,我本來想將你讓給我哥哥,可是,你發脾氣了,你好威風啊,我就喜歡上你了。怎麽辦?你為什麽要讓我這麽喜歡你呢?
程天恩確實是一個瘋子,而且瘋得不輕。他身上有一種將人逼到窒息的鬼魅氣息,就像一種黑暗的勢力一樣,不知不覺間,擾亂了你所有的生活,所有的思維。
我看著他略帶幽藍的眼睛,感覺自己的心跌到了穀底。
他說,薑生,你別這麽幽怨地看著我,好像我虐待了你一樣,我怎麽舍得呢,你有什麽事你就去辦吧。然後他轉動輪椅,轉身離開。離開時,他還不忘回頭給我一個魅惑至極的笑,他說,薑生哦,我想你的時候,就會找到你的,別躲我,我會難過的,難過的話,我容易衝動,衝動的話,我容易做傻事。說完,他就像鬼魅一樣離開了我的視線。
我踉踉蹌蹌地走進金陵的房子。她麵容蒼白,看到我,艱難地笑了笑,說,薑生,你怎麽來了?
我說,給你送準考證。然後又聊了幾句話,我就離開了。
程天恩好像是一片巨大的烏雲,在我心裏投下了極其濃重的陰影。
66 至今,我還記得你第一次哭的模樣。
考試過後,有幾天講評試卷的時間,這兩天,我們就比較輕鬆。
我似乎沒有受到程天恩這個瘋子多大的影響,成績依舊強勁。班主任很滿意地看著我,說,薑生,你跟你哥,將會是我們學校的驕傲,好好考!
由他的話看來,涼生的成績肯定也不錯。北叔曾經說過,薑涼之是魏家坪唯一的文化人,薑生,涼生,你們倆將來會是魏家坪更大的文化人。
我從來不敢想象,北叔居然是那場災難的製造者。我隻以為是上天給我和涼生的命運帶來糾結,萬萬沒有想到,導致了我家庭悲劇的人竟會是北叔。
一直以來,我很猶豫,要不要告訴涼生,要不要讓他知道。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樣?難道能將時光退回到十四年前的那個黃昏嗎?
如果,沒有這場礦難,涼生應該很幸福地在城市裏成長,像個王子一樣無憂無慮,不需要經曆這麽多辛苦和酸楚。
而我,也會在那個陽光掛滿半個山坡的美麗午後,和小咪一起等待媽媽從外麵幹完農活回來,然後甜甜地喊她一聲媽媽。那麽她這一生,雖然委屈,但不至於像現在這麽痛苦。
我可以對著魏家坪上任何一個小男孩做鬼臉,他們都不會像你一樣,被我難看的鬼臉嚇得大哭,用胳膊擋住臉,努力地憋住聲息。涼生,至今,我還記得你第一次哭的模樣。當時我就告訴自己,一定不要讓你再流淚了。
這是一個四歲的小女孩對一個六歲的小男孩萌生的最初心願,也將是她一生不會變更的心願。
金陵的成績似乎並不如意,她趴在宿舍的鋪上哭了很久。我都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我拍拍她的肩膀,她突然抬頭望著我,說,薑生,我問你一件事情,你要跟我講實話。
我不理解她為什麽變得這麽嚴肅,但我還是很認真地點點頭。
金陵說,薑生,你喜歡過嗎?你真真正正地喜歡過嗎?
我難過地點點頭。
金陵說,那麽你會為你喜歡的人做任何事情嗎?
我還是點點頭。是的,如果他能幸福,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金陵笑,擦擦眼淚,說,那麽薑生,你有好朋友嗎?
我點點頭,毫不遲疑地回答,當然了,你和小九都是對我很重要的朋友。
金陵的臉突然變得非常悲傷,眼睛緊緊地盯住我,生怕錯過了我臉上的任何表情,她說,那麽你會為了你喜歡的人傷害你的朋友嗎?
我先愣了一下,然後笑,說,你這是開什麽玩笑呢?當然不會了,而且這樣的假設也根本不可能存在。我小心翼翼地看著她,說,金陵,這些問題都與你的成績有關,還是與牛頓三定律有關?
金陵收住眼淚,說,薑生,你討厭。我不是理科生,別跟我講什麽“牛頓三定律”。
我並沒有關心金陵為什麽問我這樣的問題,因為北小武在宿舍樓下等著我,今天我們要到他那裏找小九,他的成績考得不錯,想“大宴賓客”。
67 我隻是覺得這一刻,世界上充滿了血腥的味道,突然不見了陽光。
當我同北小武興衝衝地來到小九的屋外時,就聽到小九發瘋似的呼救聲。北小武將手中的水果扔了一地,瘋一樣衝上樓去。我緊緊跟在他身後。
推開房門,卻看見何滿厚正將小九死死地壓在身下,撕扯她的衣服,小九的頭發亂成一團,臉腫得厲害,可能是被何滿厚給打傷的。
北小武瘋了一樣將何滿厚揪起來,狠狠踹在地上。何滿厚並沒想到我們會回來,他可能以為這個屋子已經換了人。就像我根本不會想到,他會突然回到出租屋一樣。
小九躲在我的身後,嘴角噙著血絲,她像一個受驚的小鹿一樣,驚恐地看著北小武同何滿厚摔打成一團。
何滿厚雖然不高,但是力氣很大。所以盡管北小武很高,但是畢竟精瘦,也占不了太大的上風。
我的臉上熱辣辣的,覺得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所以,羞憤之下我掄起暖瓶“哐當”砸在何滿厚後腦勺上,何滿厚重重倒在地上,不停喘息。
北小武衝我吼,薑生,你他媽的給我看看你救的白眼狼。說完,他將小九緊緊抱在懷裏,不停給她擦臉上的傷。小九呆呆地,一句話不說,隻是掙紮著要離開這裏。
何滿厚在地上咧著嘴衝北小武笑,他晃著肥胖的手指指著北小武,不就一雞窩裏出來的女人,你這瘋小子跟我急什麽?
北小武伸出手給了何滿厚幾拳,他像瘋了一樣,眼睛血紅。他說,你要侮辱小九,我廢了你!
何滿厚仍然笑,晃著腦袋衝北小武指手畫腳,很吃驚卻很輕蔑的表情,怎麽,這是你女人?
北小武說,他媽的,我是你北爺爺,她就是你北奶奶!
何滿厚笑得特別開心,整個樓裏,隻有他瘋狂的笑聲。他指著小九,說,北小武,你們北家真他媽是一窩畜牲!你爸爸玩完了的爛貨,再扔給你,你他娘的還拿著當寶貝啊!
他的話,讓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
何滿厚得意地笑,說,怎麽了,你不會不知道這婊子的媽媽現在還在河北伺候你老子呢吧。這婊子還是雛兒的時候,就跟你爸爸上了床,他身邊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你爸爸太不是人了,怎麽弄了這麽大一頂綠帽子扣在自己兒子身上?
何滿厚越說越得意,根本沒留意自己的血已經淌了一地。
北小武像雕塑一樣呆立在原地。小九的臉變得煞白。她怎麽也不會想到,北小武竟然是將她媽媽帶走的那個男人的兒子,而她曾經的不堪,本來漸漸被我們淡忘,在今天卻更清晰地放大在北小武麵前。更重要的是,那個老男人居然是她喜歡的男孩的父親。就在這一刻,小九崩潰了,淒厲地慘叫了一聲,就衝出門外了。
北小武的血液已經開始倒流了,整個臉都變得扭曲起來,他狠狠地將拳頭砸在門上,鮮血直流,然後,他不顧一切衝出門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去找小九,我隻是覺得他像一頭發瘋的雄獅,充滿了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