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就算是白癡也該聽出他這是在向我示警,我忙對他低聲道:“多謝提醒,我省得。”
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正欲舉步離開,卻又突然道:“哦,對了,城北的牡丹亭風景不錯,今晚那兒的月色也一定不錯。”
我心中一動,正要細問,他卻已經轉身離開,丟下了一頭霧水的我。直到他走出十多丈遠我才注意到,一個身形瘦削的隨從如影子般跟著他,那人身著灰色衣衫,無論舉止還是打扮都一點不引人注意,甚至我都沒看清他的模樣。但直覺告訴我,能做趙王完顏雍的貼身隨從,肯定不會是普通人,能完全不引起旁人注意,這就更加不簡單了。通常不引人注意的武器,才是最危險的武器!
直到完顏雍完全消失在人叢中,我才回頭繼續前行。我已經明白了他的暗示,隻是不知道他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抬頭看看天色,已經是黃昏時分,離天黑大概還有一個時辰。我猶豫片刻,最後還是決定暫不回蘇大夫住處,以免麵對綺丹韻時,不知道是不是該把遇到完顏雍的事告訴她。
拐進街邊一家酒店,我在靠窗的一張桌子旁坐下,要了幾樣小菜和饅頭慢慢享用起來。除了要解決肚子問題,我還想打聽一下牡丹亭的位置,免得到晚上找不到地兒。
這是一家尋常不過的酒店,人來人往生意頗為興隆。我正想向小二打聽牡丹亭的位置時,身後兩名食客的小聲對話令我先豎起了耳朵。
“知道嗎,前日京中出大事了。”
“出了什麽事?”
“我聽在刑部供職的朋友說,九王子失蹤了。”
“難怪這幾日皇上的偵緝營密衛們四下出動,不過為何城防兵將和禦林軍沒有任何反應?奇怪。”
“噓,小聲點,密衛無處不在!小心惹來麻煩!”
“正是正是!咱們小老百姓還是別管皇家閑事,喝酒吃肉才是正經。”
……
二人提到“偵緝營”的時候似乎都心存餘悸,不敢再說下去,隻把話題轉到風花雪月上,興高采烈地談論起某青樓的名妓來。我對完顏亮的私事也沒多大興趣,便叫過小二,問明去往城北牡丹亭的路,然後結了帳,負著手施施然離開了酒店。
城北牡丹亭地勢偏僻,若非遠處隱隱傳來梆子聲,隻怕會讓人誤以為到了荒郊野嶺。看看天上明月已經升起,月色盈滿天地,我這才步入亭中,依照完顏雍的暗示到此“賞月”。我不擔心他會給我下什麽套,他要拿我日間就可動手,沒必要棄簡就繁地把我約到這兒來。
夜風微寒,四野寂靜,除了間或的蟲鳴和隱約傳來的梆子聲,天地間好像就隻有我自己。望著靜懸夜空的皎潔明月,我心中出奇的寧靜,第一次發覺這虛擬世界的明月,其實比現實世界中的明月還要真實,還要明淨。這一瞬間我忘了虛幻與真實,忘了自己的使命,隻覺得此刻的我,生命是從未有過的真實!我在心中暗讚著創造這一切的同類,他們堪稱是創造這個世界的神靈,甚至就是這天地的造物主和創世神。
“白先生好興致啊!”
一聲招呼打斷了我的思緒,循聲望去,隻見一身便服的完顏雍正施施然而來,雖然隻是一襲舊袍,依然掩不住他那與生俱來的儒雅和雍容。他的身後緊跟著日間那個灰衣人,即便不是在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的鬧市中,他也依然不引人注意,似乎隨便往哪兒一站,就能和四周的景物完全融合在一起。
“王爺好!”我忙起身對完顏雍拱手一拜,剛把他迎進涼亭中坐定,我就忍不住問道,“日間得王爺邀約,小人不敢不來賞月。隻是小人始終沒想明白,王爺僅匆匆見過我兩次,怎麽能一眼就認出經過裝扮的我呢?”
完顏雍沒有直接回答,卻淡淡一笑說:“你們漢人素來敬仰那些藐視權貴,一身傲骨的文人和武士,那是因為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少太少,就算是這極少數的人,麵對地位懸殊的權貴時也多是為傲而傲,以自傲來掩飾骨子裏的自卑,所以言談舉止也難免做作,幾乎沒有人能做到真正不亢不卑,泰然自若。我這一生閱人無數,也僅僅見過兩人而已。”
“哦?是哪兩個?”我好奇地問。
“一個是你,還有一個就是西門先生。”完顏雍道,“西門先生雖然雙目半盲,但言談舉止間並不因我是王爺而有絲毫兩樣,從容淡定得令人肅然起敬。而你對我雖然貌似恭敬,但眼神中那份超然和自負,同樣令人無法忘記,所以第一次見你就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尤其第二次在皇宮匆匆一麵,你眼中竟然沒有對皇權的半分敬畏和恭謹,我就知道你決不會是窮困潦倒投到西門先生門下混飯吃的尋常江湖武師。我想你一定是西門先生的朋友,也隻有你這樣的人才配做西門先生這等世外高人的朋友。我可有猜錯?”
我不得不佩服完顏雍的眼光,也難怪綺丹韻會找他做靠山,也隻有他這等洞悉世事的銳利眼光,才能一眼看出“西門庸”的與眾不同,進而發現“他”那超人的才智,也才能與西門庸結成相互幫助的同盟。難怪黛絲麗剛出宮門綺丹韻就追擊而來,消息準確及時得令人驚訝,這多半也是得了趙王完顏雍之助。
“王爺猜得不錯,西門先生確實是在下朋友。”我哈哈一笑,心知對完顏雍這等聰明人,說謊是最不明智的選擇。
“白壯士真是爽快人!”完顏雍也是嗬嗬一笑道,“對爽快人我也不用拐彎抹角,請告訴我西門先生現在在哪裏?還有九王子在哪裏?”
我一愕,忙問道:“什麽九王子?”
“白壯士難道還要裝糊塗嗎?”完顏雍拂然不悅,“你混入宮中,假意用占星術為皇上觀察天相,實則想拐走宮中舞姬,事情敗露後,你的同夥掠走九王子為質,要挾皇上放了你們。如今皇上已遵照約定放過你們,可你們為何不放了九王子?”
我又是一愣,分辯道:“我沒有掠走什麽九王子,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誰。”
“你或許沒有,但你的同夥肯定有,據我所查,他們是契丹人!”
契丹人?我恍然大悟,一定是耶律兄弟!他們作為被大金國毀家滅國的遼國貴胄後裔,對完顏亮的弱點大概早已了如指掌。才會冒險綁架完顏亮最寵愛的兒子,令完顏亮不得不老老實實地放了我和托尼、黛絲麗三人。
見我沉吟不語,完顏雍又道:“隻要你們把九王子交給我,本王保證讓你們平安離開中都,不然,你們在偵緝營密衛追擊下想要逃出中都,恐怕難如登天。”
聽完顏雍提到偵緝營,我腦海中靈光一閃,刹那間把握到完顏雍此刻真正的意圖,我不由笑了起來,悠然問道:“王爺日間遇到我時,為何裝著不認識,卻把我約到這兒來?你是要避開偵緝營的耳目吧?你是不想讓偵緝營搶了功勞,好從我這兒打探到九王子的下落,以向你的皇兄表功,令他高興之下放你回上京?”
完顏雍麵色微變,似乎沒想到我一下子就說出了他的心事。不過轉眼間他又鎮定下來,神情自若地淡淡道:“這僅僅是一個方麵,其實我是想從你那兒知道西門先生的下落。他已經失蹤好幾天了,他於我來說,就如我的智囊一般,若白壯士有他的消息,萬望不吝告知。”
我撇撇嘴,很不想告訴他綺丹韻的消息,不過看他態度異常誠懇,也不好以假話騙他,便敷衍道:“你的話我會轉告西門先生,他若願見你時自然會去趙王府。”
“那就多謝白壯士。”完顏雍忙拱手禮謝,跟著又道,“九王子乃皇上最寵愛的兒子,白壯士若有他的消息也一並告訴我吧,如今偵緝營全城密搜九王子下落,城門也被嚴密封鎖,你們出不了城的。不如咱們做個交易,你把九王子交給我,我帶你們出城。”
我嗬嗬一笑道:“不說我不知道九王子下落,就算知道也不會做這樣的交易,我憑什麽相信你會帶我們出城?”
完顏雍猶豫了一下,昂然道:“本王願代九王子為質。”
我心中一動,沒想到完顏雍離開中都之心如此迫切,聯想到完顏亮正欲發兵南征,朝中反戰勢力被完顏亮以強權壓製,幾名最堅定的反戰大臣甚至被下獄賜死。完顏雍作為反戰派中地位和影響不容小覷的一位皇族權貴,大概已感受到自身的危險,所以才如此迫切地要離開中都,以避開完顏亮。想通這一點,也就不難理解他要代替九王子為人質的原因了。
見我沉吟不語,完顏雍急道:“你們綁架九王子,還不是為了平安離開中都,若有本王為質,要離開中都的勝算更大一些。九王子嬌生慣養又體弱多病,落在你們手裏時間一長,萬一有什麽差池,皇上定會發舉國之力報複,就算把中都掘地三尺,也定要把你們找出來!”
我心知他說得有理,不過如今我也不知九王子下落,當然這交易就無從談起,再說他這個趙王,在完顏亮眼裏未必有九王子矜貴,以他為質,完顏亮未必會投鼠忌器。想到這我便敷衍道:“你這建議我記心上了,隻要我知道九王子下落,定會找你帶我們離開中都。”
說著我站起身來,對完顏雍一拱手,“如果王爺今晚是為這事約我,那麽你的目的就已達到了。如今天色已晚,月也賞過,白某這就告辭,改日再與王爺月下言歡。”
完顏雍張張嘴似乎還想說什麽,但最終卻沒說出來。不知何故,我對完顏雍始終沒什麽好感,按說他外表儒雅,舉止雍容,言談得體,貴為王爺卻無半分驕奢之態,無論作為對手還是作為敵人,都該值得尊敬。但我卻偏偏不喜歡他。
我剛要步出涼亭,一旁那灰衣人驀地閃身攔在我麵前,快得令我一驚。麵麵相對時,我才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臉。隻見他麵色蒼白瘦削,五官普普通通,是那種見過幾次也未必會讓人留意的模樣,隻有那眼眸中隱約的一點寒光,偶爾令人感到有些刺眼。從他的模樣來看,年紀應該不超過三十,但他的眼光卻有著同齡人沒有的閱曆和深沉。
“閃開!”我不喜有人擋路,伸手就去推他的胸膛,指尖尚未觸及他的衣襟已被他抬手擋開。我心有不甘,雙手連環推搡拍擊,轉眼間便連出十數掌,卻被他一一格擋了開去。直到我抬膝頂向他腰肋,他才倏地退開兩步,“嗆”一聲拔出了佩劍,跟著劍光一閃直指我咽喉,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住手!”身後,完顏雍突然一聲輕喝。那劍光應聲停在我身前不足一尺外,倏進倏停,直如閃電一般。我望著近在咫尺的劍鋒,隻覺鼻尖隱有冷汗在冒。這一劍若不是有完顏雍喝住,我就算能躲過,也一定會非常狼狽。這灰衣人出劍之快,就算比斷手前的浪烈恐怕也不遜多讓,而他空手近身搏鬥的本領,絕對在金國大內總管宗拓之上。
“阿布,不得無禮!”隨著完顏雍的喝聲,灰衣人驀地還劍入鞘,長劍清脆的入鞘聲異常幹淨利落。我暗自鬆了口氣,對他咧嘴一笑道:“好快的身手,怎麽稱呼?”
灰衣人沒有回答,卻依舊攔住我的去路。我心中暗惱,正欲再次向前硬闖,卻聽完顏雍在我身後解釋道:“白壯士別多心,阿布是個啞巴,他本名勒布衣,小名阿布。”
啞巴?我又是一驚,看看灰衣人緊抿的雙唇,我實在無法把他和啞巴聯係起來。
“阿布,讓他走吧。”完顏雍在我身後輕輕歎道,“白壯士,記得我的提議,你若有了九王子下落,請務必與本王聯係。另外再請轉告西門先生,就說本王十分想念他。”
雖然知道完顏雍口中的“想念”沒有別的意思,甚至他都沒見過“西門庸”的真麵目,但我心中還是隱有些不快,冷哼一聲沒有回答,頭也不回地衝身後擺擺手,從灰衣人身旁大步而去。我對完顏雍的大度並不感激,想必如今他最迫切的願望是暫時離開中都這是非之地。我對他來說不過是無足輕重的小卒子,若能通過我這個小卒子找到完顏亮最寵愛的九王子,他或許可以因此功勞得以離開中都,既避免因反戰而獲罪,又避免卷進完顏亮南征的大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