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那漢子詭秘一笑,悄聲說:“這雇主來頭可不小,你見麵後就知道了。”
我滿是疑惑地隨他來到一個大帳篷,一個金國百夫長接待了我們,那猥瑣漢子從那百夫長手中接過一塊碎銀後,拍拍我的肩頭笑道:“以後你就跟著蒙大人,他會告訴你該幹些什麽。”
見他心滿意足地掂著銀子就走,我突然間明白過來,我居然像個傻瓜一樣被人給拐賣了!就像那些被拐賣的傻女人和笨小孩一樣,我白癡這個名字還真他媽沒白叫!
“叫什麽名字?”那個姓蒙的百夫長信口問道,我偷眼打量四周,急切地尋思著脫身之計,嘴裏漫應道:“白癡。”
啪!突然的一鞭抽在我身上,那百夫長勃然大怒:“你他媽活得不耐煩了,敢消遣本官?”
“我真叫白癡。”見四周兵卒不下三十人,而營門外就更多了,我不得不打消立刻逃跑的念頭,老老實實地分辯道。那百夫長聞言一怔,跟著咧嘴大笑,那模樣簡直像一隻醜陋的猩猩。見我不似作偽,他不住笑著道:“你們漢人的名字還真他媽賤,知道到這兒幹什麽嗎?”
“不知道。”我老老實實地答道。
“你現在是大金國遠征軍征召的民夫,”那百夫長挺胸凸肚,在我麵前擺出了將軍的威風,“除了聽從長官命令老老實實幹活外,不許問任何問題,也不要想逃走,不然殺無赦!另外再給家人寫封信,就說是自願隨軍去南方服勞役,為皇上盡忠。”
我現在總算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完顏亮即將遠征,大量的民夫是遠征軍不可或缺的後勤保障,正常的徭役根本無法滿足遠征軍的需要。但中都畢竟是京城,如果在城中公開強拉民夫的話,不僅會激起民憤,也會引來朝中言官們的反對和恐慌,像這樣騙人出城,再讓人寫封平安信回去,可以把恐慌壓到最小限度。我沒有親人,自然也就不用寫信,所以第二天一早我便被分派到一個運糧隊,在金兵的鞭子驅使下押運糧草望南方進發。還好,雖然被騙做了民夫,畢竟目的地沒錯,都是南方。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看來完顏亮的遠征已經悄然開始了,隻是沒想到我自己竟也成了遠征軍中的一員。
初冬來臨,寒風盈野,一路陰雨綿綿,在這樣的時節趕路可不是件愉快的事,不說運糧的民夫怨聲載道,就連押運糧草的金兵也滿腹牢騷,金、宋兩國二十多年的和平,已經使人們體會到和平生活的幸福,真正向往戰爭的,除了完顏亮這樣好大喜功、妄想做千古一帝的狂人,也就隻有少數沒真正見識過戰爭殘酷的年輕人,才希望通過戰爭改變自己那卑微的地位和身份。
在越過淮河逼近長江這一路上,前鋒根本沒遇到宋軍什麽抵抗,南征頗為順利,不過就是這樣,仍從金兵私下的議論中聽到有金兵逃亡嘩變的消息,甚至整隊整隊的金兵明目張膽地撤回北方,冒險逃亡的民夫就更多了。我的目的地在長江以南,所以隻盤算著怎麽去南方,暫時沒想過怎樣逃走。
跟隨著金兵的前鋒走走停停,半個多月後,運糧大軍終於在離長江三十裏的揚州停下來,把糧草置於如此前線,大概完顏亮也是算準了以南宋的兵力,已經沒有力量突過長江。
運送了糧草後,我所在的那一隊民夫又被連夜帶到長江上遊的和州城外,這裏臨江與對岸的采石磯遙遙相望,江麵稍窄,水深浪緩。是渡江的好地方,看來完顏亮是把這兒作為橫跨長江天塹的主攻方向。金兵除了四處收集渡船外,也在和州碼頭設下數裏長的船舶工場,讓民夫日夜加緊趕造戰船,全是那種高大平穩的樓船。金兵不習水性,平常的渡船在江中顛簸得厲害,金兵在那種船上會失去大半戰鬥力,也隻有平穩些的大船才能稍稍減輕其暈船的苦楚。而我現在正是建造樓船的民夫中的一員,聯想起在“死亡之海”的遭遇,我突然發覺苦力這身份跟我還真像是有緣。
“白大哥,你說!我們能遊過長江麽?”在江邊勞作的時候,一個壯如牛牯的憨厚小子望著浩淼的江麵悄悄問我。他外號叫蠻牛,也是在京城被騙來的民夫,由於和我有同樣的遭遇,又比我小上幾歲,所以一路上把我當大哥,我也沒少為他跟金兵說好話打掩護,總算使性格倔強的他少吃了不少苦頭。
“遊過去?你真以為自己是大水牛啊?”一旁幹瘦如柴的蔣老刁突然插了一句,他原是黃河上討生活的黑道人物,這次也被金兵強抓了來,從山東開始就跟我們在一隊,平時說話尖酸刻薄,同伴都不甚喜歡他,所以得了個“老刁”的綽號,他自詡的那個“水上飄”的綽號反而沒人記得。由於想到要過長江還得借重他的水上功夫,所以我對他頗為客氣,他對我無意間露過的一手功夫也大為心折,對我也頗為敬服。
民夫們這種私下商量逃走的辦法已經不算什麽新鮮事,由於都是漢人,大家對南宋朝廷始終有一種發乎自然的淳樸感情,即便在女真人的統治下生活了幾十年,祖祖輩輩血脈相傳的民族烙印仍根植於每一個漢人的心底,平日裏那種亡國奴的恥辱被平靜的生活衝淡,但在受到不公正對待的時侯,這種感情立刻便像火山爆發,民夫們內心深處沒一個人真想為完顏亮出力賣命。除了想逃回家鄉,有這種幹脆投奔南宋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數。
我目測了一下到江對岸的距離,心中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這個距離對自己來說也並非就不可能,而夜裏要摸出兵營對我來說也不算難事,但蠻牛他們呢?想到這我搖搖頭,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完顏亮為了防止民夫的大量逃逸,新立了個“一人逃走,全隊斬首”的鐵規,自從與這一隊十多名民夫同吃同住,同甘苦共勞役一路南來,我便沒想過要丟下他們,而他們也把我當成了逃跑的主心骨。
“咱們至少得有一艘船,”我望著江麵若有所思,“還得在合適的時候出現在合適的地方,也許我們用得著現在建造的這一艘。”
“絕對行不通!”蔣老刁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圓木,以勞作掩飾著自己的聲音,“這是那種高大的蒙衝戰艦,速度慢不說,還得有熟練的漿手舵手才能操控,就憑咱們這些人,就算弄到船也是太監進洞房,幹著急!”
“你有什麽好辦法?”我問道。
蔣老刁指了指江邊,那裏有幾艘小船往來穿梭,是一種隻能坐三、四人的小漁船,被金兵征集來作為傳令之用。“在江麵風平浪靜時,隻需有人操槳,我掌櫓,靠這種船我‘水上飄’也能渡過長江。”蔣老刁殷切地望著我,眼光爍爍。我搖搖頭沒有搭腔,要我丟下其他人獨自逃走,我暫時還做不出來,但現在,宋軍撤走時帶走和焚燒了所有江船,要找到艘能渡江的船,真比登天還難。蔣老刁見我沒有答應,眼裏不禁露出失望之色,沒有我的幫助,他也沒能耐逃出兵營。
“除非大家一起走,不然我不會答應。”我停下手裏的活,“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蔣老刁低頭尋思半晌,最後眼中露出一絲狠色,咬牙道:“辦法也不是沒有,但這險冒得可就大了。”
“說說看。”我忙追問道。
蔣老刁敲敲身下的船板:“這樓船上有無數甲板,先跟兄弟們通口氣,建造時隻要做點手腳,留下一塊活動的船板,屆時便是一上好的木筏,再做一簡易的舵和幾副漿藏在廢料中,靠這玩意兒我也能把十多人渡過江去,不過……”蔣老刁說到這停下來,連連搖頭。
“不過什麽?”蠻牛也聽到我們的商議,連忙追問。
“太冒險了!”蔣老刁謂然長歎,“不說冒著被監工發現的風險,就算平安下水,木筏的速度比起那些小船來也慢了許多,一旦被金兵發現駕船來追,大夥兒就是死路一條,這還沒算木筏在江心的波濤和急流中的凶險。”
我追問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有!”蔣老刁笑著調侃了一句,“大家都變成王八遊過去。”
我躊躇片刻,決然道:“好!那就這麽幹!”
“怎麽幹?”蔣老刁疑惑地望著我,比劃著問道,“變成王八遊過去?”
“去你媽的!”我忍不住擂了他一拳,笑罵道,“你變王八去!”
見監工的金兵望向這邊,我低下聲音說:“今晚就問問大家,如果願意靠木筏賭賭運氣,咱們就這麽幹。”
蔣老刁眼中閃過一絲猶豫,最後發狠道:“幹!隻要木筏能到江心,我蔣老刁就能遊到對岸!”
見他根本沒有把旁人性命放在心上,我驀地一驚,不禁暗問自己,是不是下意識中,我也存了和他一樣的心思?我不知道答案,不過好歹這個辦法需要大家同意,有一個人反對都無法實施,我隻有這樣說服自己。
當晚的睡前會議出乎預料的順利,幾乎沒人猶豫便決定下來,大家把信任都交給了我,包括十三條熱血漢子的性命,望著眾人信任的目光,我心底反而有惴惴不安的感覺。
就像老天在眷顧著我們,計劃比我預料的還要順利,十天後的黎明時分,我和蔣老刁幹掉幾個看守後,順利地把十多人帶到了江邊,這時江上薄霧縈繞,水波不興,正是渡江的好時候。選擇黎明而沒有選擇深夜,除了考慮到這個時候金兵的守備最鬆懈外,更主要是由於江水太過凶險,蔣老刁也不敢在夜裏靠木筏渡江。
守衛江邊的金兵主要是防著對岸宋軍的偷襲,沒人特別注意岸邊即將建成的新船,我們順利起下那麵偽裝成甲板的木筏,悄然下水,這時我才注意到,除了蔣老刁和兩個水邊長大的漢子,大家對水都露出一種本能的恐懼,他們都是旱鴨子!
十二人分坐木筏兩側,操著作為漿的木板胡亂劃著,木筏卻隻在原地起伏顛簸,不見前進,氣得掌舵的蔣老刁連連咒罵,臨時指點了半晌,眾人才稍稍掌握要領,木筏也才緩緩駛離江岸向對岸采石磯前進,此時薄霧漸漸消散,東方也現出一抹魚肚白,拂曉已經來臨。
木筏劃出幾十丈遠,身後終於傳來金兵的吆喝怒罵,老天爺不幫忙,江上的薄霧沒能完全掩飾我們的行動。十多艘小船向我們追來,那是金兵中少數操漿的高手,這時我才突然發現,木筏的速度和如飛的小船比起來實在是太慢,我們逃不了。
“白大哥,怎麽辦?”蠻牛在問。
“白老大,快想想辦法!”更多的人在催促。
一支支利箭從身旁“嗖嗖”地飛過,在清冷的江風中,就像帶著死神的冷笑,笑我的愚蠢和無知,我無法回答大家,隻有拚命地劃水。我們毫無遮掩地暴露在金兵的箭下,不時有人中箭一頭栽入水中,瞬間即被滔滔江水卷走淹沒,身後傳來掌舵的蔣老刁的呼喝:“白老大,跳水逃命吧。”
不等我回答,他已率先“撲通”一聲跳入江中,木筏沒了人掌舵,立刻在江中團團打轉,眼看就要翻側。我無奈望著緊緊伏倒在木筏上幾個麵如土色的幸存者,黯然道:“大家跳水逃命吧,是我辜負了大夥兒的信任,我沒臉再見大家。”
又是幾支利箭帶著刺人心魄的銳聲射來,兩個漢子立刻中箭落水,幸好金兵的船隻既小又少,敢在這湍急的江心追擊我們的更在少數,不然以金兵一向精準的箭法,隻消一輪箭雨就可以把我們全部釘成刺蝟。
“快跳!”眼見金兵的船隻越迫越近,近到幾乎能看清他們麵容相貌的地步,我不由分說把幸存者狠命地推入江中,與其在木筏上被金兵當成活靶子射殺,不如讓他們落水求生,雖然這求生的機會根本就微乎其微。當最後一個蠻牛也跳入江中後,我望了望波濤洶湧、完全不見人影的江麵,突然覺得自己就是殺害同伴的凶手。
冰冷的江水浸透了我的身體,也像浸透了我的心,我木然地踏著水向對岸遊去,唯一安慰的是我拉住了蠻牛的身體。好歹能救下一人,希望對自己的痛恨也能減輕一分。當我筋疲力盡地拖著蠻牛登上對岸的時候,蔣老刁早倒在數十丈開外的河灘上喘氣,見我過來,他疲憊一笑道:“我就說過白老大是好樣的,一定能逃得一命,卻沒想到你還能救下蠻牛。”
我望著他無言以對,心中對他率先棄舵逃命已憤怒不起來,與他比起來,我其實又有多大的分別?
蠻牛也漸漸醒來,這淳樸的少年此時眼裏蘊有與年齡不相稱的深沉,什麽話也沒說,對著咆哮翻滾的江水磕了三個頭,然後起身,順著江岸逆流而上,腳步踉蹌,方向堅定。
我也跟在他身後,照著他的腳印前行,蔣老刁追著我的背影絮絮嘮叨:“白老大,沒想到你水上功夫也如此了得,咱們要是聯手發財,無論去臨安還是海上,肯定無往不利,我‘水上飄’跟定你了,你……這是要去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