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那曾是我打動蔣老刁冒險渡江的說詞,我原本也打算過江後就直接去臨安,拿到自己要的東西後就走人,金宋間的戰爭於我來說根本就無所謂善惡,我在這個世界也根本就是個外人,雖然對金人和完顏亮沒有一絲好感,卻還沒到刻意和他們作對的地步。但此刻,在親手把幾個同伴推入江中,眼睜睜看著他們被江水吞沒後,我在痛恨著自己的同時,突然覺得該為他們做點什麽,不然我無法原諒自己。
目視前方那個像綠色大田螺的碧螺山,以及臨江巍然峭立的采石磯,我冷冷地說:“我要去前方采石磯,宋軍大營。”
冬風蕭索,四野枯黃,就連碧螺山的綠色也十分的黯淡。采石磯下,宋軍大營完全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戒備森嚴,劍拔弩張,甚至都沒有一絲大戰爆發前的緊迫感。我準備好的一套說辭都沒來得及拿出來,隻說是江北逃過來的百姓,給宋軍送來金兵的情報。守衛營門的兵卒便把我們三人放了進去。
進得營門後,我更驚詫眼前看到的情形,這就是大軍壓境下的宋軍嗎?兵卒三三兩兩散坐於地,衣甲不整,甚至馬鞍也擱地上當了酒案,除了這些濫飲者,更多的像是在營中散亂遊蕩的遊魂,沒精打采愁容滿麵。金兵也不想打仗,但就算再怎麽厭戰,軍紀也決不會鬆弛到如此程度。難怪無論西夏李仁孝還是金國完顏亮,在提到南宋人時,在仰慕其璀璨文化的同時,也流露出對其軍隊虛弱戰鬥力的蔑視。
“軍爺,我想見你們管事的將軍,我們有關於江北金兵的情報。”我攔住一個軍官模樣的年輕人問。他倒也和氣,反問了一句:“金兵有多少人?什麽時候渡江?”
我猶豫了一下,“金兵號稱百萬,大概要不了多久就會渡江。”
他“噢”了一聲,眼中現出一絲憂色和恐懼,立刻又像沒事人一樣轉身就走,我忙拉住他道:“你還沒告訴我哪裏能找到管事的將軍呢。”
“現在沒人管事,”他歎了口氣,“我們是剛從江北撤回的江淮軍,原來領兵的王將軍剛被免了職回京受審,新任命的李將軍尚未到任,你們等等吧,我會安排夥房準備你們的飯菜,你們能從江北逃回來,也算是不容易。”
等等?我瞪大了雙眼,金兵已經磨刀霍霍日夜準備渡江,宋軍居然還沒有自己的主帥?我不知道自己該笑還是該哭,這樣的軍隊,幹脆就任它被金兵滅了好了!
我氣得摔手就要走,一回頭,正好看到幾匹健馬從營門外疾馳而來,打頭者是個文官打扮的中年人,模樣在三十七八間,眉目軒昂,麵白微須,於溫文儒雅中透著股天生的英氣。
“喂,你們領兵的將領呢?為何不出來見我?”他在這中軍營帳前勒住馬,環視四周問道,“金兵就要過江,為何你們卻還像是在放假?”
散亂在四周的幾個兵將見是個文官,臉上都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一個小兵反問道:“將軍們逃的逃撤的撤,我們不放假還能怎麽著?”
“李顯忠將軍呢?他還沒到任?”他又問道。得到肯定的回答後,那文官稍一遲疑,立刻在馬上直起腰大聲喊道,“我是奉建康府葉義問丞相之命前來勞軍的中書舍人虞允文,去把所有將士都叫過來,我要犒勞你們!”
“大人要犒勞我們?”那兵士露出意外的神色,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沒錯!我要犒賞所有將士!”虞允文的聲音有一種文人少有鏗鏘之色。幾個兵卒見虞允文說得肯定,立刻如飛而去,我和蠻牛蔣老刁對望一眼,立在中軍營帳外望著不遠處的虞允文,不知他要幹什麽。我還悄悄問一旁一個老兵卒:“這中書舍人是個什麽官?”
那老兵歪頭想了想,玩笑道:“比芝麻大一點,比西瓜小一些。”
不多時,兵卒們從四麵八方會集過來,圍在虞允文幾人的周圍,人數居然不少,黑壓壓看不到盡頭。大家眼中除了有些意外和驚喜,更多的是疑問,還有就是那種敗軍固有的茫然和沮喪。
見兵將已來得不少,虞允文慢慢屈膝爬上馬背,最後在馬鞍上完全站了起來,昂首環顧四周將士,直到眾人都靜了下來,他才大聲道:“江淮軍將士們,你們一定會奇怪,本官為何會來犒賞你們?犒賞你們在江淮與金軍不接一戰就撤回江南?犒賞你們許多人甚至都沒見過一個金兵就敗退回來?不是!這些都不是你們的責任,這是你們主將王權的命令,跟你們完全沒有關係,你們不該背上江淮敗軍的罵名!不僅如此,我還要代表朝廷和江南百姓感謝你們,是你們在撤退時燒毀了所有渡船,使金兵為長江所阻,為朝廷調兵遣將贏得了寶貴的時間,你們為大宋立下了首功!”
眾將士先是麵麵相覷,繼而竊竊私語,臉上漸漸露出了興奮之色,腰身也不知覺間直了起來,似乎突然才發覺,自己原來真為國家立下了一大功。
“但是,”虞允文話鋒一轉,“金兵沒有渡船可以建造,長江天塹不可能永遠阻住金兵,金兵一旦渡江,請問諸位將士,以你們現在的模樣,拿什麽來抵擋金兵?”
“大人,”一個聲音怯怯地反問道,“金兵號稱百萬之眾,咱們江淮軍僅有一萬八千餘人,哪有可能擋住金兵?”
虞允文深吸口氣,望著那軍校問道:“你是哪兒人?”
對這問題大概感到有些意外,那軍校好一會兒才回答:“小人是浙江湖州人。”
虞允文轉頭遙望南方,遙遙一指,大聲道:“金兵若越過長江,三日之內便能打到湖州,不僅如此,長江以南一馬平川,再無天險。若這長江,加上你們這些忠勇的江淮軍將士也擋不住金兵,那麽,即使你的家鄉遠在嶺南,也逃不過被金兵燒殺戮掠的下場,你們的妻子兒女,也逃不過金兵的**威和為奴為婢的命運。”
人群一時靜了下來,上萬人一下子鴉雀無聲,這種安靜便十分的滲人,就在這寂靜中,隻聽一個粗豪的聲音突然響起:“虞大人,我們這些弟兄何嚐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即便知道無法與金人抗衡,也沒人逃離軍營半步,留下來的這些兄弟,早已決心血祭長江,但這又有什麽用?既沒有主帥又無援軍,這一萬多大好男兒的滿腔熱血,也不過憑空拋灑罷了。”
“請問將軍是……”
“步軍統領時俊。”
“將軍聽好!”虞允文正色道,“朝廷已組織援軍即刻奔赴前線,大家盡可安心,至於主帥,我雖為文官,卻也為朝廷委命到建康前線參謀軍事,如今非常時期,在李顯忠將軍未到任前,本官便暫理江淮軍主帥事務,不知時將軍服也不服?”
大概這話太讓人感到意外,場中又是一陣寂靜,片刻後才聽時俊陡然大聲道:“服!我服!虞大人雖為文官,卻比我這武人還有氣魄。從今往後,我時俊唯大人馬首是瞻!”
虞允文點點頭,昂首四顧,高聲問:“可有誰不服?”
人叢中立刻響起眾兵將此起彼伏的應答聲,最後匯成異口同聲的兩句誓言:“願奉虞大人為主帥,與長江天塹共存亡!”
“好!”虞允文一揮手,“校尉以上軍官到中軍帳議事,其餘兵將各歸本位,精心準備兵刃甲胄,不得再在營中飲酒賭博閑逛,違令者軍法從事!”
眾兵將轟然答應著陸續散去,虞允文這才下馬,大步望中軍帳而來,在帳外突然看到身著百姓服飾的我和蔣老刁蠻牛三人,不由停下腳步。我不等他問起,忙抱拳道:“大人,我們是江北逃回的大宋百姓,我們知道金兵的一些情況。”
虞允文朗目中閃過一絲喜色,忙抬手示意:“快請!”
跟著虞允文進入大帳的時候,隻聽他的一個隨員在他耳邊小聲嘀咕:“大人,朝廷隻是命你到江淮軍來勞軍,而不是督戰,如今江淮軍一團糟糕,你何必背這包袱,引禍上身呢?若軍事順利還好,要是萬一……”
不等那隨員說完,虞允文驀地停下腳步,白皙的臉頰突然間漲得通紅,瞠目質問道:“如今國家已到生死存亡關頭,在這人人都該為國效命的時候,我難道還要考慮自己的聲譽得失?”
那隨員在虞允文逼視下紅著臉尷尬地低下了頭。望著一臉軒昂的虞允文,我突然對宋軍生出了一點信心。
第十八章 血染長江
“金兵的渡船準備得如何了?”虞允文性格一如他的外貌,顯得幹練而務實,先與眾將士見禮,待眾將自我介紹完畢後,不待坐定便望向我們三人,第一句話便問到關鍵所在。
“金兵第一批渡船大約有八十餘艘,都是蒙衝大船,大概再有十幾天就可以全部完工。”我抱了抱拳算是行禮,那種屈膝跪禮我始終不太習慣,不到情非得已我通常不會用。
“你對金兵的情況到還熟悉。”虞允文在帥位坐定,對我微微頷首,目光爍爍有神。我迎著他滿是懷疑的目光咧嘴一笑道:“大人,我們三人原是被金兵掠來的民夫,被逼為他們建造渡船,對這些情況自然比較清楚。”
“哦?”虞允文眼中的疑色並未盡褪,不經意地追問了一句,“這裏的江麵寬有八裏,你們是如何過的江呢?”
我哈哈一笑,沒有正麵回答,反問道:“大人,以金宋兩軍的實力和目前的形勢,你以為完顏亮還用得著派出我們這樣的奸細嗎?形勢急迫,我希望大人直接問最關鍵的問題。”
虞允文一怔,立刻正色拱手道:“是在下多疑了,還望壯士不要多心!請問那種渡船一次能乘坐多少人?”
我轉望蔣老刁說:“這個問題你該比我清楚,還是你來回答虞大人吧。”
自從進了軍營後,蔣老刁和蠻牛都變得縮手縮腳起來。也難怪,尋常百姓盜匪見了官不都這樣?見我把問題突然推給他,蔣老刁咽了咽唾沫,斯斯艾艾半晌,終於顫著嗓子稟報道:“回虞大人話,那種渡船包括漿手和舵手在內,通常能乘坐四百人左右,如果是騎兵的話,大概隻能乘坐不到兩百人。”
虞允文眼中露出一絲寬慰,對營帳兩旁雁立的將校們頷首道:“這些渡船數量尚不足以讓完顏亮集中優勢兵力渡江,他大概暫時不會發動進攻,我們總還有點時間準備。”
將校們神色凝重,並不為虞允文的寬慰而輕鬆,我見狀微微一笑:“大人,完顏亮其實並不可怕,金兵雖眾,也並非就不可戰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