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完顏亮聲音洪亮,中氣十足,但我知道他這是在虛張聲勢。什麽號令天下兵馬進京平叛雲雲,不過是在安慰這支新敗的女真軍隊罷了。如今大金國還聽他調動的軍隊,恐怕就隻有這支南征大軍了。我正在胡思亂想,又聽完顏亮接著道:“經過咱們女真勇士的連翻衝擊,南宋的兵力損失慘重,長江防線已如危如累卵,所以昨夜才冒險偷營,卻又沒有力量打到揚州城下,反被朕的揚州守軍趕回了江南。可見宋軍已是強弩之末,咱們隻需再造戰船,一舉渡江,以我大金國戰無不勝的女真鐵騎,定可橫掃江南,屆時我軍再乘勝揮師北上,剿滅叛賊完顏雍,到那時,你們就是隨朕一統天下的威武之師,千秋萬載,永傳美名。”
場中響起了數萬人歇斯底裏的呼吼,我不知道這呼喊聲有多少是出自真心。昨夜韓彥直的兩萬騎師確實無法對金兵進行殲滅性的打擊,更無力量進攻有所防備的揚州守軍,難怪被完顏亮看出了宋軍的兵力之弱。不過我實在沒想到完顏亮在前線連遭重挫,後方又失了根基的情況下,渡江南侵之心依然不死,依然還有如此多的女真戰士追隨著他。看來這場戰爭還得繼續打下去,還得有無數人為完顏亮的“千秋大業”繼續送命。
“把逃將押上來!”就在眾人的呼吼聲中,完顏亮突然一聲大喝,蓋過了數萬人的聲音。幾名五花大綁的金兵將領立刻被禦林軍押了上來。完顏亮指著那幾名將領對眾人高聲道,“這幾名將領肩負中軍大營守衛警戒之責,卻在宋軍偷襲時率先逃跑,引起全軍恐慌,亂了大軍陣腳,如此懦夫不殺不足以嚴正軍紀。斬!”
隨著完顏亮的手勢,七八名將領立刻被刀斧手斬落首級。數萬人頓時安靜下來,默默望著那幾個倒黴同僚的屍體。見全軍俱被震撼,完顏亮臉上閃過一絲滿足的笑意,指著那幾個身首分家的將領道:“兩軍對壘,誰再敢畏懼不前,臨陣脫逃。將逃斬將,兵逃斬兵,一人逃跑,全營皆斬!”
見眾兵將臉上皆露出畏懼之色,完顏亮這才滿意地勒馬而回,在禦林軍和大內侍衛蜂擁下縱馬而去。直到他走遠後,一名身材魁偉的大漢才對幾名禦林軍將領吩咐道:“把這些首級掛到中軍大營的旗杆上,示眾全軍。”
是宗拓!我一驚,本能地低下頭,這才意識到現在還沒天亮,在數萬同樣服飾打扮的禦林軍將士中,宗拓就算眼光再利也不可能認出自己來。
“從現在起,你們就是負責保衛皇上安全的皇家親衛部隊禦林軍。”宗拓大聲向眾人訓示道,“你們的身體裏,流淌著我女真勇士的熱血,要時刻準備著為皇上盡忠,為大金國效命,方不負我女真勇士的威名!”
宗拓並不是個善言之人,胡亂訓示兩句後就匆匆離去,數萬人這才陸續解散回營。我被所在營隊的統領帶回臨時的兵營後,所在的禦林軍新編十七營五百多人才真正解散。
勞頓了一夜,眾人早已疲憊不堪,解散後立刻爭搶被褥倒床就睡。我借口上茅房偷偷溜了出來。心知留在禦林軍中危險重重,隨時有可能碰到認識我的人而暴露身份,一旦有機會,我當然要趕緊逃離這險地。
新編的禦林軍崗哨守衛還很混亂,黎明前這段時間幾乎無人職守,我輕鬆地繞過兩個僅有的崗哨向營地外摸去,隻要翻過營寨柵欄,我就徹底自由了。
突然,前方有一道人影從我視線中閃過,那依稀有些熟悉的背影令我不由自主地低聲叫出來:“阿布!”
剛一出口我就暗叫糟糕,想要藏起身形時,卻已經晚了一瞬,隻見方才那道人影從一座營帳後閃出,鬼魅般向我撲來。那閃閃的劍光直指向我的心窩,疾若閃電。即便有過一次經驗我依然有些忙亂,向斜刺裏倒地一滾,總算躲過了這追魂索命的一劍。剛翻身而起還未站穩,隻見劍光又到了自己胸前,我狼狽地後仰躲開,在地上一個側滾翻身而起,來不及拔出佩刀,隻憑本能地把腰間佩刀護在咽喉前,隻聽“叮”一聲輕響,尚未出鞘的佩刀剛好擋住了刺向咽喉的一劍。
大概我這幾下應變完全出乎對方預料,他一時間沒有再窮追猛打,我才得以喘息,也才完全看清自己的對手。隻見對方身著普通禦林軍兵卒服飾,身形瘦削高挑,冷厲的眼光如利劍一般銳利逼人。果然是完顏雍那個影子般的隨從勒布依。
我們互相打量著,都在為此刻的巧遇驚訝,我更是緊張地盯著他,生怕他又突然出手,他出劍之快隻怕除了當初的西夏第一劍手浪烈,再沒有第二人比得上。看到他那套不合身的禦林軍製服,我立刻就明白了他此刻的目的,不由笑了起來,故作輕鬆地問道:“完顏雍終於還是把你這柄利器放了出來,以取完顏亮之命?”
見他眼中殺意一閃,我忙擺手道:“等等,別忙動手。其實咱們目的一樣,說不定我可以幫你。咱們合作,怎樣?”
見他眼中閃過一絲譏誚,卻沒有立刻回答,我才突然想起他是個啞巴,難怪他要靠盜取禦林軍衣物來混入兵營了。隻可惜這裏離完顏亮的中軍大帳還很遠,即便有禦林軍衣物掩飾,恐怕也難以接近完顏亮。
“別忘了,我跟你的主人曾經也有過合作。”我見他沒有答應的意思,便提醒道。他的目光果然柔和下來,大概想起了我和完顏雍的幾次會麵。我見狀接著解釋說,“我是宋人,完顏亮也是我的死敵,若能用非常手段將之鏟除,這場戰爭或許就可以結束,金宋兩國也將少死許多人。”
他雖然是啞巴,卻並不是聾子,從表情看他完全聽明白我的話。略一沉吟,他終於收起長劍,然後緩緩向我伸出手來。我從他的眼中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伸手與他一握,笑道:“好!咱們通力合作,除掉共同的敵人完顏亮!”
有這個劍術高手相助,我冒險的決心陡然大了起來,說不定我們真能用非常手段除掉完顏亮,既可以結束這場戰爭,又可以報我在中都屢屢受完顏亮之辱的大仇。
“不過,”我對他解釋道,“像你這樣貿然往完顏亮中軍大營瞎闖,恐怕還沒接近他就已經被人發現,別忘了他身邊那幫大內侍衛可不是擺設。我看不如這樣,你先暫時在揚州城中隱匿起來,待我探得禦林軍暗哨和巡邏的規律,再把這情報傳遞給你,也算是報答當初你的主人助我救出契丹太子之恩。”
他沉吟片刻,終於緩緩點了點頭,然後對我伸出三根手指。
“隻有三天時間?”我問道。他點點頭,眼裏閃過決斷之色。我知道他的意思,三天後就算沒有我的情報,他也要冒險行事,哪怕成功的機會並不高。正好我也不敢在禦林軍中久留,三天也是我可以接受的最長期限。與他留下聯絡方式後,我們拱手告別。他消失在軍營外的夜幕中,而我則回到自己的營帳,為除掉完顏亮結束這場戰爭再冒一回險。
天色大亮後,宋軍被趕回江南的捷報就頻頻傳來,這讓新敗的金兵稍稍鬆了口氣,但完顏亮繼續趕造戰船進攻江南的命令,又讓大家繃緊了神經。從身邊這些女真人的言談中,可知他們對南征已經失去了信心,而那些漢人、契丹人、乃蠻人等異族,想必對南征早已心懷怨恨,隻是格於完顏亮嚴酷的軍法,不敢把怨恨表露出來罷了。
大軍在揚州城中休整半日後,又重新開往長江北岸前線。我隨完顏亮的禦林軍也挺進到離長江不足一裏的江岸營地駐紮,以拱衛完顏亮的中軍大營。
雖然我所在的禦林軍新編十七營不是數萬禦林軍的核心部隊,無法接近完顏亮的中軍大帳,但我隻在大帳外潛伏了一個夜晚,就摸清了中軍大帳周圍的暗哨和巡邏隊的規律,我很為自己潛行隱蹤和收集情報的本領驚訝,我做這些的時候,冷靜、熟練得就像是個老手。
第二天夜裏,我趁夜摸出兵營,照約定的地點在江岸邊找到了尾隨大軍而來的勒布依,隻見他眼裏滿是期望,一身夜行衣使他看起來就像是個暗夜裏的幽靈。
“得手了。”我得意地把標有明崗暗哨和大內侍衛們巡視線路的地圖交給了他,“有了這張圖,憑你的身手可以輕易接近完顏亮的中軍大帳,剩下的事我想你也用不著我幫忙了。”
勒布依一把搶過地圖,對著月色展開一看,臉上漸漸露出滿意之色,對我感激地點點頭,然後悄然消失在夜色中,輕盈飄忽得就像一隻暗夜裏的精靈。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後我才開始往回走,其實我不必再回到禦林軍中,不過我卻想要親眼見證完顏亮的末日。
營帳外的燈籠火把似乎比我離開時更為明亮,還隱隱傳來嘈雜之聲,我剛覺著有些不妥就發覺已經遲了,隻見十幾個身手敏捷的影子向我逼過來,而在這些人之後,還有數百人舉著火把緊緊追隨。
我本能地返身就跑,但身形早已暴露在對方眼中,數百人呐喊著呈扇形向我圍過來,把我直逼到江邊,使我完全無路可退。麵對波濤陣陣的江麵我反而鎮定下來,轉身望向包圍過來的那些金兵,隻見一個熟悉的大漢示意眾人在數丈外停住了腳步。一看到他我就不禁在心中暗暗叫苦,他是我在金營中最怕見到的一個人。
“是你!”宗拓臉上的表情既有驚詫,又有莫名的興奮和惡毒,“沒想到居然是你!咱們還真是有緣啊!”
“你怎知道有人離營?”我有些不明白。
“嗬嗬,我今晚心血**,隨便查了查營,查到新編十七營少了一人。”宗拓言語中滿是慶幸,“本以為隻是個膽小的逃兵,誰知卻是你這個奸細,真是天助我也!”
看看跟在他身後那數百人,大多是十七營的新編禦林軍,我恍然大悟。想必我偷出營門後,沒能瞞這些同營兵卒太久,在完顏亮“一人逃走,全營皆斬”的酷法下,所有人都在宗拓率領下,連夜出營來追捕我這個逃兵,以免自己受到連累。可惜現在就算要連累這些同營三日的女真“戰友”,我也不得不走,不過在走之前我還想要做一件事。
“宗總管,”我好整以暇地負起雙手,對宗拓笑道,“聽說你是大金國第一勇士,自詡拳腳天下第一,不知能否讓我見識一二?”
宗拓眼裏露出貓戲老鼠的戲謔之色,連連點頭笑道:“當然可以,親手打碎你的頜骨可是我現在最大的心願。”說完他對身旁幾個侍衛吩咐,“你們小心戒備,萬一他耍什麽花招,你們就格殺勿論。”
幾個侍衛心領神會地點點頭,紛紛端起弩弓對準了我。我對宗拓的自負和狂妄沒有感到太意外。如今我背靠長江被數百人包圍,八裏多寬的江麵對普通人來說是不可逾越的天塹,何況現在還是寒冷的冬天,他不怕我跳江而逃。有這些弩弓對準我,他也不怕與我單挑,萬一我僥幸占了上風,他的手下一定會放箭,不會讓他吃虧。
我緩緩摘下腰間的佩刀扔到地上,他也丟開腰刀,邊把指節壓得“劈啪”作響,邊緩緩向我逼來。他與我數度交手都未占到過上風,甚至還被我一擊膝頂打得差點斷子絕孫,這一直是他的心頭之恨,現在總算把我逼到絕境,他當然不會放過這隻贏不輸的報仇機會,以找回他“大金國第一勇士”的自信。
“看拳!”他一聲輕喝,在一丈之外便一拳擊來,拳風呼呼,速度驚人,在拳腳上果然有相當高的造詣。不過要稱為“天下第一”就實在太不自量力,就連“金國第一勇士”的稱號也有些勉強,至少勒布依的速度和靈活性都在他之上。
我看準他的拳勢出拳迎了上去,“呯”一聲雙拳相接,我與宗拓各退了一步,誰也沒有占到上風,不過我是原地接他一記衝拳,力量上卻並沒有輸給他。我信心倍增,一聲長笑立刻出手還擊,與宗拓拳來腳往,鬥在了一處。
十多個照麵後,我就知道宗拓在反應速度和靈活性上尚輸我一籌,時間一長我必能擊倒他,不過這次決鬥我根本不在意輸贏,而是想為勒布依盡可能地拖住宗拓,讓他可以從容地接近完顏亮的中軍大帳。再說周圍有十多支強弓勁弩對準我,也不容我占到上風。
“著!”激鬥中宗拓一聲冷喝,一掌切在我手臂上,震得我連退數步,在他剛烈異常的拳風掌影下,我被逼得連連後退,直退到江堤邊。看看自己已經遠離了那些強弓勁弩,而我已拖得他足夠久,我再無顧忌,腳下連連滑步避開對方鋒芒,同時晃動著上身躲開宗拓拳腳,跟著雙拳閃電般連環擊出,接連擊中宗拓胸腹和下顎,把他打得搖搖晃晃地退出數步才站穩。我並不乘勝追擊,隻移動著步伐對他做了個“繼續”的手勢。
“這是什麽拳法?”宗拓見我像跳舞一般圍著他快速地滑動著腳步,不由驚訝地問道。我答不上來,其實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拳法,隻覺得這樣移動腳步和乘隙出拳,可以令我的雙拳更加協調迅速,躲閃也更為靈活有效。
“別管它是什麽拳法,總之能擊敗你這個大金國第一勇士就行。”我笑道。
宗拓冷哼一聲,再次向我撲來,但在我靈活的步伐和嚴密的雙臂防護下,他再次無功而返。就在他體力稍懈的那一瞬,我不再留後勁,雙拳全力連環而出,或勾拳或點刺或擺擊,以組合拳閃電般向他攻去。在這種似乎渾無章法的亂拳急攻之下,這一次他沒上次幸運,被我自下而上一記勾拳又準又狠地擊中下頜,頓時仰天倒地。
“放箭!快放箭!”一個侍衛突然喊道,並端起弩弓率先向我射來,我哈哈一笑,順著箭勢一個後翻往江堤下倒去,在侍衛們十多支箭射出到之前,我已一頭栽入江中。冰涼刺骨的江水令我渾身一個激靈,忙在水中扔掉身上的累贅。隻聽江邊上侍衛們在對禦林軍高喊:“快封鎖附近江岸,他肯定會在下遊登岸,在他上岸時把他射殺!”
我心中冷笑,脫掉身上衣衫後開始向前劃水。這幅寬八裏的江麵,對旁人來說是不可逾越的天塹,但我上一次就憑直覺感到自己可以征服它,置身這冰涼的江水中,我的感覺變得更加清晰,就像自己不止一次遇到過這樣的情形似的。我有節律地劃著水,慢慢遊向黑黢黢的對岸。
當我最終精疲力竭地爬上長江南岸時已是黎明時分,回望寬闊的江麵,我不禁對自己超人的耐力和耐寒的本領也感到驚訝。一小隊巡邏的宋軍發現了我,還好其中有人認得我是虞大人身邊的智囊,所以沒費多大周折我就被帶到虞允文的中軍大帳。
“你可回來了!”披衣而起虞允文不顧我滿身水漬,激動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跟著又轉頭吩咐隨從,“快給白壯士取衣袍換上,再煮碗薑湯上來!”
換了身幹淨衣袍,喝著熱騰騰的薑湯,我身體漸漸暖和起來。虞允文在一旁滿是慶幸地連連道:“前日你未能隨大軍回來,眾將都以為你在亂軍中為國捐軀了,隻有子溫堅信你定能自保,看來是他更了解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