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時代[校對版]

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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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無機道長臉上露出安然的微笑:“貧道使命完成,整個道極一脈的使命也已完成,道極觀將不複存在,貧道也將升登仙境。貧道早已遣散觀中所有弟子準備升天,一直等到現在,就是想遇到個有緣人,可以一吐胸中隱藏了幾十年,不!本門埋藏了上千年的秘密!這樣貧道就可以了無牽掛地去了。”

說著無機道長推開裏屋的門,我這才看清裏屋堆滿了柴禾和風幹了的稻草,甚至那柴禾上也早已淋滿了香油。我見狀大駭,忙道:“道長……”

無機道長抬手阻住了我的話,淡然一笑說:“你也是頗有道根之人,不該像俗人那樣大驚小怪,你該為貧道道行圓滿而感到高興,並為親眼見證貧道的飛升感到驕傲。”

我望著眼前這個虔誠的修道者,一種莫名的悲哀突然湧上心頭,他的一生就僅僅是為那個代代相傳的秘密,數十代人就這樣默默在這裏守候,如今終於可以放下擔子,卻又盲目地要用最殘忍的辦法來結束自己的生命。明明知道是遊戲,我心中也還是有些不忍,躊躇再三,我終於決定冒險點化他一回。

“道長何必急著離開這個世界,”我聲色平和,信手指指周圍,“看看這個世界,看看這天,看看這地,看看伴隨你一輩子的道極觀,難道就沒有讓你留戀的地方?”

無機道長眼光緩緩掃過雲房,穿過窗戶投向外麵的道極觀。一種依依不舍的情愫在他的眼中流蕩,眼光在觀中留連再三,但最後他還是微微搖了搖頭:“貧道很留戀這裏,但貧道更渴望去另一個世界求道。”

“道長想過沒有?”為了挽救這個愚昧的修道者,我終於決定冒險泄露一點天機,“你即將去往的那個世界也許並沒有你想要的道,何不以遊戲的心態來過完這短暫的一生,去道極觀外麵走走看看,破戒嚐嚐葷腥,品品天下美味,逍遙數年再離開這塵世也不遲。”

無機道長眼中閃過一絲隱隱的異色,不過最終還是不為所動。我見狀終於忍不住點出這世界的終極之秘:“其實這個世界不過是另一個世界的休閑娛樂之地,既然是娛樂何不以輕鬆的心態遊戲其間?何必把自己搞得那樣清苦?一輩子為什麽千年前的遺命苦苦守侯到現在,臨了卻還要受那烈火焚身之痛。說不定你那個始祖老君這會兒沒準正在另一個世界某個角落看你的笑話呢!”

說到這我不禁搖頭苦笑:“其實我說這些都是在對牛彈琴,你根本不會明白,這個世界原本就是個虛妄的世界,真實和虛幻,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能看清?”

“我明白!”無機道長微微一笑,“道是什麽?道就是虛就是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成世界。既然萬物都由道而生,世界的終極豈不就是虛空?”

我有些意外,沒想到道家的學說居然與這虛擬世界的本質暗合,沉吟片刻,我不禁微微點頭道:“既然如此,道長何必執著於求道升仙呢?”

無機道長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而問道:“在你心目中,何為真實何又為虛幻?”

我臉上露出一絲洞悉天機的笑意,用居高臨下的目光望著無機道長自得地說:“我當然知道何為真實何為虛幻,隻是這等超越時代的科學道理,我即便告訴你,你恐怕也還是茫然。如果我跟你說在這個虛幻的世界之外,還另有一處真實的世界,道長會相信嗎?”

無機道長用略帶同情的目光望著我,就像一個長者望著一個自以為什麽都懂而誇誇其談的孩子,然後他淡淡一笑:“道家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說,世人還在這世上為這些洞天福地標出了具體的地點,其實這都是偽道家的妄說,真正的洞天福地其實就是你口中那些‘另外的世界’,而不是一處。並且三十六、七十二也都是虛數,沒人知道它究竟有多少,每一處洞天福地的人都以為自己的世界是真實的,其實何為虛何為實,確沒幾個人能看清。不同的人對‘道’有不同的理解和解釋,道家用法,佛家用禪,仙家用幻,你用‘科學’,其實他們都殊途同歸,都隻是在用不同方法來解釋‘道’罷了。比如道家稱離開這個世界,去往不同的洞天福地為道法圓滿而得道升天,佛家則稱為跳出輪回去往極樂世界,仙家則稱為修煉成仙,還有一種傳自西方的教派稱之為上天堂下地獄,你們把這稱為什麽?”

“遊戲!”我脫口而出。

“對,遊戲。”無機道長微微點頭,“其實大家都是在用不同的方法來解釋這世界之‘道’罷了,隻是這無形的‘道’無論用有形的語言還是文字來解釋闡述,都已經妄了。受人的思想和理解力所約束限製的語言文字,怎麽能徹底解釋清楚‘道’?人們總以為自己掌握的是最正確的真道,但卻不知那最多不過是可以暫時解釋世界表象的偽道罷了。”

說到這無機道長頓了頓,輕歎:“人之為人正是在於其不懈的求道,這種動力也推動了世界不斷的發展,求道本身就是人類生存的目的和興趣所在,這也是人與動物最大的不同,對道的追求該是人生最高的終極追求,所以古人才有‘朝聞道,夕死可也’的說法。你知道小孩子除了叫爸爸媽媽之外,說得最多的幾個字是什麽?”

無機道長話音剛落,我幾乎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為什麽?”

“對!”無機道長鼓掌道,“這正是人的天性最真實的反映,從一懂事開始,人們就在孜孜不倦地求道啊!隻是因為無法擺脫對肉體生存和享樂的追求,求道之心才漸漸泯滅罷了。道也分大小巨細,小孩求的,不過是‘人為啥要吃飯,牛為啥要耕田,雞為啥會下蛋’等等小道,而貧道求的,則是這世界的終極之道,以貧道幾十年的參悟和修為,這個世界已經無法滿足我對道的追求,所以貧道要借火飛升,去另一處洞天福地追尋更大的道。”

望著一臉安然的無機道長,我心中暗歎:他借火飛升之後,大概也就求得這個遊戲世界的終極之道了吧?按這種說法,我現在不也是在苦苦追尋另一種道,也就是我那遺忘了的過去?

“道長,”我收起輕視之心,恭恭敬敬地請教,“你離開這個虛妄的世界,到那個真實的世界後,又會去追尋什麽樣的道呢?”

“沒有虛妄也沒有真實,”無機道長斷然道,“無論虛幻真實都隻在於人的感受,當你堪破這世界的一切奧秘,那世界在你眼裏就是虛幻,相反就是真實。其實虛幻和真實本身,也隻是對世界的不同看法罷了。”

這話我似懂非懂,不禁垂頭沉思,後心漸有冷汗淋漓而下,我一直都因為這世界隻是虛幻而恣意妄為,把殺人放火等等惡行都不當回事,但此刻我突然感到,如果真像無機道長所說的那樣,世上本沒有什麽虛幻與真實的世界,那我豈不是真真實實地傷害和殺掉了許多無辜者?

我正在胡思亂想,無機道長以向我擺出個“請回”的手勢。他打開房門把我送出雲房,向我拱手道別:“天快亮了,你該走了,貧道也該走了。”

無機道長說著執起油燈,慢慢走進雲房裏間,我在門外心情複雜地看著幽藍的火苗漸漸騰起,漸漸吞噬了整個雲房,迅速蔓延到整個道極觀,令整個天地也變得殷紅一片。在這一片似有生命的火海中,我似乎也看到一臉安詳的無機道長在火焰中借火飛升。

東方的啟明星早已高高升起,預示著新的一天即將來臨,我回頭看看漸漸為火焰吞沒的道極觀,心中還在胡思亂想著關於虛幻和真實的疑問:難道虛幻和真實真的隻是所處的角度不同,看法也就不同?並沒有本質的區別?

抱著那個道家始祖留下的金屬箱子,我慢慢望來路而回,雖然沒了那些烏龜殼,我好歹總要帶上點與之相關的東西,萬一不能找到黛絲麗套出她心中記下來的《易經》,我隻好用這玩意兒向桑巴老爺,也就是漢斯博士交差了。

黎明時的山野滿是露水,薄霧也縹緲如輕紗般籠罩在天地間。當我小心翼翼地踏上道極觀前那條小河上的獨木小橋時,一抬頭,便看到河對岸的柳樹下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我的心猛一下抽緊,腳步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他的身形還是一如既往的瘦削挺拔,隻是再沒有那種凜冽逼人的氣勢,代之以一種平和自然的閑適氣質,就連那身灰舊的布袍,在晨霧中也顯得出奇的飄逸。見到我後,他慢慢迎了上來,臉上露出一種他鄉遇故的喜悅表情。

“是你?”我嗓音幹澀,嘴裏發苦,他的表情再怎麽和善都讓我感到莫名的恐懼,我突然發覺自己好像還從來沒這麽怕過一個人。

“是我。”他的臉上居然現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我還是第一次在他的臉上看到點笑意,但我的神經反而更加緊張。我注意到他的腰間仍然掛著柄佩劍,樣式劍鞘都很普通,唯一與眾不同的是這劍居然沒有劍柄,甚至沒有護手和劍鍔,隻在本該是劍柄的地方,凸出了塊寸多長的精鋼圓柱,圓柱上有深深的凹槽和小孔,不知作何功用。這劍看起來實在有些不倫不類。

“我本在附近搜尋托尼和那女人的下落,卻沒想到會遇上你。”他終於笑出來,“你說,這是不是天意?”

“原來耶律兄弟果然是死在你的劍下!”我苦笑道,想起耶律兄弟我心中異常難過,本該生出為他們報仇之心,但此刻我心中隻有恐懼,幸好托尼和黛絲麗還沒有死在他手上,我心中暗自慶幸,不禁歎道:“這世上像你這樣高明的劍手怎會有第二個,我早該想到,隻是我還是想不通,你是如何重新拿起劍的?”

“這要感謝你和托尼,還有削去我拇指的那個契丹人。”他的臉上露出由衷的慶幸表情,自從上次分手後,他像完全變了個人,鋒芒畢露的逼人氣勢沒有了,甚至連性情也像完全變了樣。他用隻有四根手指的左手撫著佩劍輕歎道,“我這一生都在致力於使自己和劍完全融為一體,但始終都不得其法,始終都差了那麽一點點,直到在那個荒廟中,我在托尼的刀下失去了握劍的右手,又在契丹人的匕首下失去了另一隻手的拇指,狼狽逃回興慶後又被楚王像野狗一樣趕了出來。一向孤高驕傲、從沒有受過屈辱的我,嚐盡了世人幾輩子也沒嚐到過的羞辱,整天像野狗一樣在殘羹剩水中苟延殘喘,在那些曾經在我麵前簌簌發抖的對手的**鑽過,我才終於悟到了劍道的真諦,我才終於做到了身、劍、合、一!”

說著他用四個手指卷住劍身,把劍緩緩送入伸過來的右臂衣袖中,微微轉了半圈。我聽到一聲輕微的機簧扣合的“哢嗒”聲,然後,他慢慢拔出了那把奇特的佩劍。

劍豎在他的眼前,他眼中蘊滿憐愛和癡迷,輕吻著劍脊,淚水從他眼角慢慢溢了出來。

我猛地睜大了雙眼,異常驚訝地盯著他握劍的“手”,衣袖落下來,露出了他斷臂上裝著的一截金屬套子,那劍就嵌在這套子的中央!

“我的劍法已經不再是殺人的劍法,”他迷離陶醉的目光凝在劍上,喃喃自語道,“這已經是劍的藝術,不!是劍的終極之道!我曾發誓,這樣的終極劍道常人根本不配欣賞,隻有幫助我達到這境界的寥寥幾個人——你,托尼,還有耶律兄弟,才勉強有資格欣賞和享受。”

“不享受行不行?”我苦笑著暗暗觀察四周環境,心中已在做逃命的打算。

他的目光終於從劍上轉到我的臉上,盯著我懇切地說:“我保證你在這樣的劍法下,完全體會不到死亡的痛苦,甚至完全失去對生命的留戀,你會心甘情願地用生命來體驗這劍的終極之道,你會感受到習武者最大的幸福——把自己的鮮血和生命,祭獻給這劍的終極之道。”

他的眼中完全沒有一絲調侃,隻有發自內心的殷切和赤誠,我望著他眼中那種從未見過的虔誠和癡迷之色,突然有寒意從心底升起,瞬間浸透全身。我不禁自問:這個人究竟是天才還是瘋子?

劍終於向我劃來,速度並不算太快,我能清晰把握到它的軌跡和落點,但我並沒有躲閃退避,更不忍擾亂它那美奐美輪的弧線。它太美了,簡直就像大自然最美的風景,甚至像綺丹韻完美無瑕的麵龐。我主動地迎上去,用自己的身體去迎接這死神之吻。

利劍及體的刺痛終於警醒了我最後一絲靈智,超常的反應速度總算使我於生死關頭讓過了致命的要害,當劍鋒從我身體抽離時,我才發現它離我的心髒僅僅不到一寸!

我抱緊箱子往後便倒,不敢再有絲毫猶豫。身後是我早已觀察好的那條小河,渾濁混沌得不知深淺,當我感受到河水刺骨的涼意時,我的意識也在開始模糊起來……

“哎喲!”

悠悠然不知過了多久,當我終於叫出聲來時,人也跟著翻身坐起。一睜眼,便看到那個低眉順眼的服務生正嚇得連連後退,頭頂投下的藍光也一如既往的幽淡柔和。我摸摸胸前,還好,沒有駭人創口也沒有濕漉漉的鮮血,我暗自舒了口長氣,可那種利刃透胸而入的感覺仍然十分的真切,以至於我隱隱感到胸口還在痛楚難當。

“我還活著?”我一張口便把自己都逗樂了。服務生倒也見怪不怪,也笑著回答道:“先生當然還活著,無論在遊戲還是在現實中。”

“我沒有死在那一劍下?”我異常驚喜,心中更是十分慶幸。本以為就算不死在那一劍之下,多半也會被淹死在汙水中。

“又是錢用完了?”我邊從那“床”上下來邊沒好氣問。服務生的回答讓我愣了一愣,他說:“不是,是你留下的特別聯絡電話在呼叫你,我們是遵照你的吩咐把你從遊戲中喚回。”

見我一臉茫然,服務生繼續解釋說:“通常遊戲玩家在進入遊戲前會留下一些特別的喚醒方法,比如一個事先約定的電話號碼。當親朋好友有要緊事找他時,我們會把他從遊戲中喚醒,讓他先去處理自己的事務,這已經成為我們的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