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一通的胸口抖了抖,似乎在努力压住一口血,连眼皮都跳了跳:“……我,我要的不是这三个字……”
花离见他脸色委实狰狞得厉害,仿佛在竭力撑住最后一口气。
终是不忍心,垂下眼睑浅浅道:“我爱你。”
风从洞口卷来,撞到洞壁之上,像是很痛,发出呜呜地悲泣,却又不死心,又转了方向,哭喊着涌进洞穴深处,继续往里撞。
被染乌的薄唇往发际线那边扯了扯,落下谢幕一般的笑,此刻的钱一通,顿觉整个世界,都已颠倒。
他并未睁开眼睛,带着那抹笑意从他怀里坠下,仿佛坠进无底的深渊,一直在坠,一直在坠。
只因这三个字,他仿佛跨越了一个世纪。
花离见他不动了,傻愣着清浅晃动他的身子:“喂,你怎么了?喂,你醒醒……”
“……喂,你别吓我,你别死呀……你这个骗子,说好要爱我的,怎么这样子就死了……”
“叭!”
一滴眼泪落到那人脸上,俊郎的脸庞抽了一秒,沉迷的声音传来:“……这么爱哭,你还是男人么?”
“……你!”
花离见他睁开眼睛,气不打一处来,轮起拳头就砸向他胸口,直砸得他到吸凉气:“你竟敢耍我?”
那人护住脸拼命求饶:“别,别打,疼,再打我就真挂了。”
花离才丢掉他气呼呼道:“骗人很好玩吗?”
“别生气了,我刚才一直在幻境中,若是等不到你的那句我爱你,我恐怕真得死过去。”
他一手捂住胸,一手去扯他衣袖。
“真的?”
花离很是怀疑。
“不骗你,幻境里很可怕。”他眼底掠过一丝恐慌,似乎还心有余悸。
花离记起吴长苏的话,扫了他一眼:“……那你,看到什么了?”
“这个,三言两语也讲不清,对了,我们怎么在这里?”
见他转移话题,知道他是不愿说,才想起吴长苏他们,于是转身去看洞口,这一看,前方哪里还有什么人。
只有半圆型不规则的洞口洒进来浑浊的天光,如一湾巨型的残月悬在黑暗中,和风在咧咧作响。
“吴先生?毛毛?禹王爷?”
花离惊讶地喊了几声,只有声音传进洞中又回**过来,一圈圈地重复,并没人答。
“奇怪,他们怎么没等我们就走了?”
花离转身去问钱一通,可这一回头,哪里还有钱一通的影子,只有黑幽幽的山洞在一片昏暗的光线中若隐若现。
“……那个……钱?”
花离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又大声地唤了几声钱一通的名字,回答他的,只有从山洞深处回**着空灵灵的回音。
他那时彻底慌了,他突然想到他在桃花阵中为何会如此愤怒,原来丢掉一个人的感觉,是如此的可怕。
“钱一通!毛毛!吴先生!禹王爷!”
所有的人名都唤了一遍,依旧没人回答。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花离忍不住朝前边亮着光的洞口跑去,可跑了许久,明明近在咫尺的洞口,却怎么都隔着一段距离。
他用了最快的速度,几乎是闪电一般冲刺,却怎么都,冲不破那段距离。
那个洞口像是会移动似的,一直在前面。
他不信邪地又往里面跑,依然如此。
尝试了很多次,最后他放弃了,懊恼地蹲坐在地上,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有在这里等,或许他们会回来找他。
若果,他们能找得到的话。
难道是空间扭曲?可是,为何没有一点点痕迹?
此刻的花离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无助又害怕。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原地傻傻的等,可是时间在一点点流失,周围的一切仍旧没变,连那个洞口的天光也没变。
亦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天,或许是很多天,更或许是一年,花离尝试了一次又一次,他永远去不到前方,也永远回不到原点。
他开始变得异常焦躁起来,想要嗜血的欲望愈发强烈,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很多次,醒来后一次比一次饥饿。
到后来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变得极其糟糕,他的清浅早已腥红一片,尖牙尽显,睡觉的时间也在增多。
最后索性直接躺在地上,醒后也不愿意动,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洞顶,脑海里却全是钱一通的脸。
他想,自己肯定会饿死在这里,那个人,将会成为自己这辈子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恍惚间,他突然发现他的轮廓在逐渐模糊,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躺了多久,他发现他开始记不清他究竟长什么样子,他究竟叫什么名字。
却清清楚楚地记得他说过的那句话:“我爱你。”
猛然间他又记起吴长苏,吴长苏说的他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完全是靠心里爱着的那个人。
或许花离现在的状态,正如快要死去的吴长苏,完全靠那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我爱你支撑着。
那他呢?现在会是什么样的状况?
是死了,还是活着?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突然就不见了彼此?
他是人类,肯定不会有自己撑的时间长,或许,他早已经饿死了?
花离变得异常担心,躺得太久,他不想在坐以待毙,就算死,也得做点什么才对。
首先他在山洞深处点出几株桃花,让这个一层不变黑漆漆的洞.穴,看起来有一点生气。
风是永远没有停,卷起漫天的花瓣带进洞中,花离随着风追了许久,却怎么都抓不住那些被风带走的花瓣。
他再次放弃,学毛毛用碎石头在岩壁上刻下钱一通的名字,毛毛的名字,禹王爷的名字,吴长苏的名字。
这三个人和一只猴在他的记忆里是唯一存在的,之前的记忆,全是一片空白。
就像这弱水的路,周围全是茫茫的雾,没有边际,亦寻不得边际。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钱一通与禹王爷的名字间游逆不定,在最后一口气落下去时,他在钱一通的名字下面,写上了:我爱你。
他想,如果他还活着,或许在很多年以后,他会寻得自己的尸骨,并发现这几个字。
然后,将他好生的埋葬,像个老妈子似的在他坟前絮絮叨叨念这几个字,说他说过的所有情话,讲他与他以前所有的故事,如果他说漏嘴,指不定他的魂魄,还能听到他为何会忘记过去,为何会变成吸血的怪物。
如果他没有活着,而是和自己一样,被困死在这个洞中,那么,他希望,他魂魄能路过此地,看见这几个字,将自己的魂魄,一起带出去。
就算没有带出去,他也希望,能与他,在一起。
如此甚好。
血红的眼睛终是闭上,花离开始坠落,向无边无际的深渊坠落,也不知坠了多久。
迷迷糊糊中脑海里闪过一些零星的片段,那个男人与他在桃花间相遇,他打晕他,他一路都在追着他跑。
他们路过风月楼,路过唐府,路过满街的尸体,路过那夜的明月,从皎洁转为血红……
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总是在错过,不停地插肩,他却浑然不知,相遇的那一刻,他已经爱。
然而这样的后知后觉,总是在最后一刻,才得以大彻大悟。
可所有的一切,都为时已晚,他一不留神,就弄丢了他。
在这之后是黑暗,没有尽头的黑暗,暗了很久,很久……
终于有一天。
耳畔传来清脆的古乐敲击音,有男人们在哈哈大笑,还有孩子的嬉闹声,似乎毛毛的咕咕叫也参杂在其中。
他甚至还听到两声轻微又熟悉的咳嗽,而后,传来当,当,当的琴音,那琴音清脆至极,声声扣人心弦。
仿若从前,他在哪里听过。
随着琴声的激昂,有个好听动人仿若磁石般的男人声音响起,在呤唱一首耳熟的诗。
“江湖悠悠醉一壶浊酒,红尘滚滚恋一人情伤,梦里看桃花笑,桃花为谁折尽腰,欲留香,罢不能,十里春风送来雨,桃香弃花随风散,醉几分,梦几何,弹一曲天荒,相守至地老。”
是他的声音。
世界仿佛安静了,只有那悠远灵韵的琴音与男人的声音在空中盘旋。
如是山间的泉,如是月下的风,如是飘香的酒,如是心尖的甜,那么迷人,那么醉心。
花离猛然睁眸,目至所及之处,是几张孩子们稚嫩的脸,和弯起星月般天真的眼。
胖乎乎的小男孩抹掉快要滴在他脸上鼻涕,小眼睛眨巴眨巴,白鸽般咯咯地欢呼:“醒了!睡美人醒了!”
琴声在此刻戛然而止,男人停止吵闹,有脚步声和咳嗽音急急起,由远及近。
孩子们被拔开,露出三个男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右边是禹王爷,左边是吴长苏,中间的钱一通一脸的胡渣子,穿着粗布麻衣,像是老了许多。
他怔怔地望着他好半天,好半天,终是哑然失笑,露出一口皎洁的白牙,眼里却有星光在璀璨,像是月与星在湖中被打碎,亮闪闪的。
“你不会,又忘记了,我是谁吧?”
那音,声沉,好听得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