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二十七章 试问楚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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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岚围猎进行到第二天,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事故。在女孩子们的赛马中,诚毅侯之女姚芊儿骑的马突然发疯,将她甩下马背,幸而被宁王的一名随身护卫救下,只受到惊吓,并无外伤。

然而在数千双眼睛注视下被一名陌生男子抱住,即使双方都是万不得已,于侯府小姐的名声也是大大有损。多数人都觉得姚芊儿实在太倒霉了,只怪马不好,此事难以收场,唯有等人们自然淡忘。而有些心思眼力的,却看出不对劲,惊马的地点不偏不倚,距离宁王殿下那么近。如果五皇子当时不是正好离开,而是亲自去救,又会演变成何种局面?沿着这个方向想,就很值得玩味了。

少数几个知情人当然什么都明白。宜妃表面上叹息抚慰了几句脸色发灰的诚毅侯,私下里却冷笑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枉费了一番苦心筹谋,原来这等没福。”

安王悻悻道:“母妃,我早就说过了,连白若菡那等世间绝色,五皇弟也没上心,一个姚芊儿他怎么会看在眼里。你非要折腾,如今还得收场。你们这些宫廷内眷的事,我可帮不了了。”

宜妃比韩贵妃小了两三岁,只能算风韵犹存,眉目间还依稀留存几分当年的冷艳。

她瞟了一眼面前的儿子,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事已经结束了,姚芊儿若还要脸,就会将它烂在心里,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你自去忙你的,什么都不用管。”

安王走后,杏芬对主子道:“依奴婢看,这姚芊儿是消受不了娘娘的看顾,不值得为她伤神。”说着撇了撇嘴,“五殿下当时就走了,连头都没回,奴婢看她是不顶用了。”

宜妃皱眉道:“罢了,先不要理会姚芊儿,待回去了,我再同贵妃娘娘说说,多少安抚一下诚毅侯,免得气急败坏生出什么事端。我也不过是依计行事,可管不了许多。”

她近年来君恩稀薄,幸而早早投靠了韩贵妃,又有安王这个儿子里外照拂着,在宫中日子还算好过,不过韩贵妃要她做的事,也不好推辞。她对姚芊儿将来如何并不关心,只是想到事情没办成又平添了麻烦,也是一阵心烦。

她让杏芬退下去,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姚芊儿就算不说,诚毅侯日后也会品出些味道,心中有怨,先就会冲着自己来。就像上次的紫云佛经,容妃和洛雪凝首先恼恨的就是她的着意挑拨。韩贵妃要贤良淑德,太子要彰显名声气度,她与洛君平就得在宫里宫外出头当恶人,天宜帝见了不喜,等到招来人家的怨恨报复,又得靠着韩贵妃母子护着,于是更须托庇于他们。如此循环反复,损害的都是自身。若是韩贵妃或太子有朝一日不再需要他们,翻脸不认人,岂不是要落得个一无是处,墙倒众人推?

想到此处,口中清香的茶水也变得说不出地苦涩。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见识过多少次韩贵妃的手段,绝不想惹得她对付自己,儿子安王在太子那里,也已经泥足深陷。

围猎第三日是最后一天,没有特定活动,各家亲眷可游山玩水,亦可自行狩猎。休整一日后,第四天清晨便要拔营启行,回转洛城。

天宜帝每年都到雾岚围场,早已没有游玩的兴致,辅政薛松年遣人从洛城送来一些要紧奏折,天宜帝便在皇帐中处理政事。

盛如弘已被下了大理寺牢狱,御史中丞一倒,御史台顿时哑了火,大都停参观望,寥寥两三本针对颜思存等人的弹章送到面前,天宜帝都留中了。他连日来权衡考虑调兵之事,至此已做出决定,匆匆召见过几位随行臣子,便下了谕旨:京畿军调兵一万,由奉昌将军陈明夏统领;登周营军两万,由登周总兵曹继先率领;绥宁军一万,由绥宁参将吕兆衡统领,往援韶安,悉领云王洛临翩帅令调遣。各部接旨即启行,务须于八月初之前抵达韶安。另调锦州军五千增驻函关,协防策应,授梁臣栋函关参将,统领此部,归属函关总兵节制。

旨意传下,尚在雾岚围场的陈铭夏和兵部尚书周秉当日便赶回洛城,兵部赶着行文各军,发下关防,陈铭夏要与协办调军的京兆尹和兵马司商议。

安王得知旨意,气得在帐中走来走去,却不敢摔东西。大舅哥梁臣栋终于有兵可带,但人数只五千,又上不了战场,很难得到战功提升,加之锦州军疏于操练,未必服管,梁臣栋为此还得离开京城,到边关蹲着。天宜帝这道圣旨只是表示已经权衡了太子一方的意见,可说形式意义大于实际意义。除此之外,各路军马将领没有一处符合他们的利益。

太子的反应则冷静得多,盛如弘在关键时刻出事,朝廷上的交锋只能是输了,但若说云王能赢下这一局,那还早得很。天宜帝的决定只是令他更加下定决心要动用昆仑府不久前送到手中的筹码,他需要云王在这场出征以来最大的会战中落败,朝廷日后再不会放心将重兵交给四皇子统领。

他对安王道:“领兵五千也好,让梁臣栋尽早赴任,到了函关操练兵马,好好关注前方战事。万一天有不测风云,能派得上用场也未可知。”

昆仑府的线报和心中打算都是绝密,他不能透露给安王,最多也就说到此处,接着道:“三弟,你也得收起心浮气躁的性子,别总想着一口吃成个胖子。不要说你,连我也不可能一次吃下多少军权。梁臣栋不上战场,虽说赚不到战功,却也不用出生入死,至少安全。四皇弟要和北辽死拼,就让他拼去,且看到头来能得个什么好结局。”

安王唯有诺诺点头,但心里还是不太舒服,他想起另一个皇弟,说道:“二皇兄可听说了,昨日诚毅侯府的姚芊儿坠马时,五弟正在附近不远,没有上前救人,却转身去了那边。”他指了指静王营帐的方向,“足待了一个多时辰才走,还盘问了御医许多话。”

两人几日来都在留意洛凭渊对待静王的态度。六月十五晚上,这个五弟去找静王算账,后半夜才离开,第二天静王就病得要请御医;而宁王又放下督场赶去,显得十分关注;但此后将近一天却没有再去,似乎重又转为冷淡。综合在一起,说不准究竟在想什么。

太子沉默了一会儿,对安王道:“看五皇弟帮着林辰,不是个没心的人,他对大皇兄有怨,但未必全无情分,难免见他一生病就心软。”他略略停顿,像是终于下定决心,“那件事,我本想算了,如今看来,你还是找个时机,尽快对他说了吧。”

整整一天,洛凭渊都没再去静王的营帐。静王的顾虑是有道理的,他不能在雾岚围场表现出过于关切,因此只是暗暗遣了亲卫去探问病情,得到回报说已经退烧清醒,也就暂时放下了心。

靖羽卫从洛城又送来了消息。豫州那边,刘可度未及逃走已被拿住,正在押送回京的途中。但京城这边,被逮拿的两名刺客,有一个觅机自尽了,另一个用刑之后,也只招认说受雇于楚桓昔日在江湖上的对头,其他便咬死了一概不知。另外,当夜袭击的五名刺客中,有一个是西域人。

莫非是昆仑府派出的死士?洛凭渊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刺杀失败便即自尽,组织又严密,能训练出这种死士的江湖组织是很少的,他最先想到的就是昆仑府。

魏无泽当年说过的话顿时浮现在脑海中,他从皇兄的长宁宫中出来时说过:“我来告诉洛深华,幽明从此不再听命于琅環,我要另投他人,与他作对,他能奈我何?”还有,魏无泽潜入兰亭宫骚扰青鸾时,曾说道:“韩娘娘随时都能把青鸾赏给我,你阻止不了。”

九年前反出琅環的魏无泽,今日的昆仑府阴使,静王说此人以支持禹周朝廷正朔为号召,他所勾结并且为之效力的,若不是韩贵妃与太子,还能有谁?

宁王让送信的靖羽卫下去休息,独自坐在帐中思索,关联种种,端倪隐现,他很奇怪自己为何直到今天才想到。

如果说伏击楚桓的死士出自昆仑府,那么刘家所依附的朝中势力,莫非也是太子?还有天牢里的纪庭辉,若要追查指使并关照他的背后之人,怎么也脱不开东宫的影子?

纪庭辉能得到武英将军举荐,乃是因为大半年前,外夷抢夺东南贡物之际,他曾出手相助。他为什么能恰好在场?

靖羽卫的统领吴亭舟被品武堂偷袭身亡,刘可度的案子就此搁置。

静王说,昆仑府阴阳双使政见不同,但有时仍会合作,魏无泽在禹周的情报网所得讯息,间或会传到阳使巫朝焕那边,进而为北辽和夷金得知,其中联系,千丝万缕。那么会不会某些情报是魏无泽有意泄露给外夷呢?

洛凭渊觉得全身有些冷,他怀疑自己会不会想得太多了,一应推测并没有凭据,仅仅是一种感觉。可是为什么,朝着这条线往下去想,丝丝缕缕的线索却能相互吻合?

而沿着同一条线,沿着九年的时光往回追溯,他又能看到什么?入宫行刺天宜帝和皇兄的刺客也一样是逃脱不了便即自尽的死士,他们说的是北辽语,但仅凭这一点就能证明是北辽所遣吗?有没有可能同样是昆仑府派来的西域人?

魏无泽究竟何时投靠了韩贵妃,又是什么时候进了昆仑府?

洛凭渊无法再想下去,他的内心深处有母妃如嫔,如果皇后没有通敌叛国,那么如嫔扮演的又是什么样的角色?他一直觉得自己的亲生母亲至少是为了大义而死,这是他唯一的安慰。

洛凭渊慢慢低下了头,师尊让他凡事用心去感受,但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感情冲击得太过纷乱。这两天他看到了静王的病痛,那么伤心无助,令人心里隐隐作痛。他再也做不到像过去一样,为了如嫔和青鸾,还有当年的那些过节去怨恨皇兄。所有的真相,不想也得想,自己选择回到洛城,就回避不了。

一天下来,洛凭渊大部分时间陪着林辰和雪凝在雾岚山一带游玩。林辰回洛城后就要整装出发,当然想多和公主待些时候,宁王这个兄长若不出面,他可没法子把丹阳公主单独叫出去相会。洛凭渊尽量打起精神,但仍然有些心神不属。世上多少百姓终日为衣食汲汲营营,他们生为宗室、贵介子弟,不必苦恼生计,在寻常人眼中该是值得羡慕的;然而无论宫中的荣华富贵,还是雾岚的明山秀水,都不能冲淡这世间真实的残酷。

回到营地,洛凭渊正想着要不要去看看静王,安王就来拉他喝酒。

他本欲推辞,安王笑道:“前晚才饮了几杯就急着要走,能陪大皇兄一待好几个时辰,连和三哥吃顿饭闲谈一会儿都不乐意?”

“哪里话来,三皇兄想在何处用饭?我这里也行。”洛凭渊微笑道,也不解释。安王的话逼得太紧,没必要为一点小事得罪他。

“当然去我帐中,做哥哥的还能让你请不成?”安王这才满意,拖了他便走。

洛君平喜好奢华,虽只在雾岚山住三天,从府中带出来的一应摆设也是样样精美,地上铺着厚厚的绣花线毯,铜香炉的鹤口中吐出袅袅檀香,紫檀桌上早已摆满热气腾腾的酒菜。

安王一身大红锦衣,作了个让客的手势,便笑吟吟地当先坐了,举手投足间也有几分意态风流:“这酒是我府中带来的楚江春,足有五十个年头,若非要请五弟品品其中滋味,等闲可是不拿出来的。”

那酒色如琥珀,倒在夜光杯里,果然醇香扑鼻。

洛凭渊赞了一句,挟一筷糟鸭舌,说道:“三皇兄确是风雅之人,在营帐之中也能拿出美酒珍馐。”

洛君平笑道:“吃喝玩乐,好强斗狠,原就是本王专长,人人都作如是想,只是当着我的面,说得漂亮些罢了。众人都见我闯祸犯错,全靠二皇兄帮着周全,他是文成武德气度雍容的太子,我就是那不成器的小人。”他停下来,自觉有些失言,说道:“不提这些了,喝酒。”

洛凭渊不好接口,委婉说道:“我倒是觉得,三皇兄自有才干,像今次围猎出行,就打点得样样妥帖。”

安王不意他是这么想的,摆手道:“那又怎样,旁人见了只会说,这等出头露脸又擅长的事,本王自然尽心得很。”又冷笑道:“我洛君平就是贪财好色吃喝嫖赌,那又如何,人生于世,总得图点什么。有人沽名钓誉,有人自命清高,我图的却是个纵情肆意,且看我起高楼,宴宾客,杜康风流,倚红偎翠,才不枉这一遭世间之乐。天下熙熙,真正不贪不图的能有几人,我便是不屑有些人满口仁义道学,虚伪乔饰,背地里却两面三刀。五皇弟,我可不是说你。”他说着笑道:“你持身清正,自是看不上我这俗人,但我同你说,荣华富贵谁人不爱,有几个敢如我一般说出口?”

洛凭渊见他乖戾的性子发作,也不好多说,只是有些不解,安王今晚拉着自己喝酒究竟有何用意,看他的样子,倒真的象是积郁苦闷,要倾吐些心里话。

安王没有马上说下去,只是让洛凭渊喝酒吃菜,自己便是一杯接一杯楚江春彺下灌。

不一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洛凭渊觉出这酒入口温和,后劲浓烈,不免加了小心,都是浅尝辄止,安王却有了五分酒意。他将酒杯搁下,似笑非笑道:“凭渊,你近来对我这三哥可着实敬而远之得很,若非趁着围猎时没处找那么多借口,要拖你来吃上一顿酒都难,你是有意躲着,我没说错罢?”

宁王听得头痛,正待缓和两句,安王却抬手止住:“你不用解释,我又不是傻子,这点眼色都看不出来。你是上次和我一起去了趟静王府,见本王颐指气使,飞扬跋扈,纵人踏坏了他家的花草,砸了屋中陈设,五皇弟何等侠义心性,如何看得了这个,从此便对我有了成见,可是如此?”

洛凭渊微感尴尬,他并未有意疏离,但似乎确实在那天之后,便不太想与安王为伍,他淡淡说道:“三皇兄,你多心了,我并没在意。只是说到那日,大皇兄再如何过错,他毕竟身上有病,你何必与他计较那点闲气,落在旁人眼里,反而失了气度。”

“五弟说得好,我就喜欢这般有话直说。”安王笑道,他忽然挥手让服侍的两个从人都退出去:“都给我到帐外站得远远的,看好了,别让旁人接近。”而后才转过头,脸上神情莫测,说道:“凭渊,你觉得我不顾念兄弟情分,欺凌于他,你当他真的是咱们的大皇兄?”

洛凭渊怎么也没想到,安王会说出这么一句古怪的话来,他不由怔了一下:“此话何意,三皇兄,你莫不是喝醉了?”

安王的眼神中有一丝醉意,但更多的是沉沉的冰冷,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告诉你实情吧,当年如嫔娘娘留给父皇那封信里,附有江璧瑶的亲笔,写给投奔了北辽的琅環右使,那人叫萧夙玉,和她可是青梅竹马,情谊深笃,若不是早年嫁给了父皇……那信里说得明明白白,要萧夙玉从北辽方面出力,派遣刺客入宫行刺,只消害死了父皇,便是洛深华继位,他二人便可从此双宿双飞。江璧瑶亲笔写了,为了掩盖洛深华的真正身份,十余载都过得如履薄冰,生怕被父皇察觉。她要萧夙玉为了亲子和多年情分,定要从速办成此事!”

一番话传入耳中,如同滚雷轰顶,洛凭渊纵然淡定,也一阵昏眩,手中的筷子不觉掉在地上,半晌才道:“单凭一封信怎能认定?大皇兄,他是一国的嫡长皇子啊。三皇兄是从何得知?”

安王冷笑道:“不错,这是何等大事,父皇天纵英明,虽则己身遇刺,也未立时相信;而是亲自去了长宁宫,传说当场做了滴血验亲,才确认洛深华没我天家血脉,他当是萧夙玉的儿子!”他看着宁王怔怔的神色,口气更冷:“五弟,我是看你什么都不知道,怕你被他蒙蔽了,影响我们手足之情,才对你说了。你若不信,想想父皇为什么要给他改名,什么洛湮华,他该叫做萧湮华才是。其中内情秘而不宣,想来为的还不是我天家的脸面!他能活到如今,是父皇顾全大局,不愿琅環作乱生事,才生生忍到现在。我洛君平堂堂一个皇子,前面摆了这么一位大皇兄,心里却受不了这口闲气,砸他一座屋子算什么,他那整座静王府都是从我洛氏偷来的!”

后来洛君平又说了不少话,洛凭渊大多没有听进耳中,只记得安王叮嘱此事知情者寥寥,自己兄弟心里有数也就罢了,万不可透露与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