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凭渊走出安王的营帐,日已西沉,明早就要回转洛城,眼前的雾岚围场原野苍茫,一如他的心境。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天宜帝对静王如此防备算计,何以静王总是深居府中不与他人结交来往,一边与自己合作,一边又顾虑重重,既担心害了自己,又要顾及属下,因为父皇是根本不可能信任他的。
他心里一阵迷茫又一阵翻绞。他仍然记得当年青鸾说过,天宜帝在韩贵妃呈上如嫔的遗信后,立即摆驾皇兄的长宁宫,难道就是去滴血验亲?当时洛深华受伤很重,应该还在昏迷中。然后,皇后的凤仪宫就被封了。那么事情真的如洛君平所说,禹周朝的皇长子,无论身份才华都令人称羡的皇兄洛深华,并非父皇的血脉?
连安王都知道,静王自己不可能不知情,那时候从昏迷中醒来的皇兄,听到一连串的噩耗,面对翻脸无情的父皇,心里该是何种感觉?还有琅環皇后的死讯,韩贵妃、魏无泽,大概还有许多自己至今不知晓的人或事。洛凭渊心里一阵紧缩,他不敢去想像静王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努力回忆幼时曾见过一次的萧夙玉,只依稀记得那是位气质飘逸的俊美男子,端娴的皇后真的做出了对不起父皇的事么?
静王休养了一日,除了还有些咳,没有再发烧,他感到精神好转了一些,心知这次发作总算是挨过去了。一整天的时间,他静静躺着休息,但总有些神思飘移,连谷雨都察觉到了,小声问道:“主上可是在担心什么,有没有谷雨能做的?”
“没事,”静王轻声安抚,小侍从三天来一直担惊受怕,“明日我们就回去了。”
一整天时光,他有意无意间在等着洛凭渊,想着自己是否在神志迷离中说出过什么不该说的。可是已经快到深夜,宁王该是不会来了。他接过谷雨捧来的温水喝了一口,说道:“你和杨总管这几日熬得辛苦,都去睡下吧。”
话音未落,就听到杨越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五殿下,”停了一下又答道:“殿下好些了,还没睡。”跟着脚步声响,有人掀开与外间相隔的帘幕走进帐中,正是洛凭渊。
“这么晚了,凭渊还没休息,”静王轻声道,“听杨越说,你来看过我。”
“来过两次,”洛凭渊点点头,在床边坐下,伸手在他额上试了试温度,“皇兄不发烧了就好,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我没事。”静王微笑道,“五皇弟修习的内功可是寒山嫡传的洞明心法,中正陈厚,又有曲径通幽之妙,确然不凡。”他总觉得洛凭渊的神情有些异样,目光里除了关切还多了一分审视,像要从自己脸上看出什么。
静王所说,正是洞明心法的要旨所在,但宁王的心思不在这里,他盯着洛湮华依然透出苍白的脸庞,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慢慢说道:“皇兄,以后别总是对我说没事了,若真没事,就不会突然病得神志不清,杨越还说是老毛病,御医除了说你五痨七伤,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你究竟得了什么病?”
静王听他只追问这件事,略微放心,一笑说道:“一向都乱七八糟的,我也弄不清楚。有位精通医术的朋友过些日子会来洛城,这两年的方子都是他给开的,到时我问问他,应该能弄清楚。”
洛凭渊欲言又止,他的心绪依然很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晚还要跑来一趟,静王那种一如平素的闲静安然令他恼火,同时又有些安心。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很晚了,不打扰皇兄休息,明日还要赶路。”他站起身,忽而又轻声说道:“皇兄,今后在人前,我或许对你冷淡些,你不用放在心上,只要记得,那些并不是我的本意。”
杨越见宁王稍待片刻便即离去,进帐查看,静王说道:“没什么,你和谷雨都去歇息,凭渊只是过来看看。”
他心中有淡淡的惆怅与释然,洛凭渊是个不易动摇的人,会说出反常的话,代表必定看到听到了一些东西。但他今晚毕竟是来了,对自己而言,这就够了。
次日清晨,圣驾回銮,花了两天时间又浩浩****回到洛城,天宜二十一年的皇家围猎就算是顺利结束。
洛凭渊一路上都没再去看过静王,有人在他面前提到时,他显得比过去更为冷淡,一副不欲多提的样子。只要稍微有点眼色,都看得出两个人的关系实在谈不上好。
安王心知肚明,再见到洛凭渊时,直说自己酒后失言,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此便推得一干二净。
回到静王府,洛凭渊终于觉得松了口气。行路中偶尔从静王的马车旁经过,还会听见里面传出低咳声,若非当年要将跌入太液池的自己与雪凝救起,也不会落下这样的痼疾。
他走进含笑斋,小狐狸立刻迎面扑上来,快乐地往主人怀里不住磨蹭着撒娇,看来过去七天着实寂寞得厉害。宁王为它顺了顺毛,笑道:“算你有良心,我带你去探望皇兄。”
他将珍时抱到澜沧居院门处,小狐狸便迫不及待地从他怀里挣到地上,一溜烟地冲了进去,直奔向卧房。宁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跟进去,只对施礼的清明说道:“今日已晚,皇兄该是累了,我明日再来。”
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同静王说:靖羽卫生擒了两名刺客,但现在有一个自尽了,尚未取得有价值的口供;刘可度正在被押解回京的途中,用不了几日就会到了;御史中丞丢官去职;颜思存的调兵方案已被照准,林辰获得任命,行将作为押粮副使前往北境,尉迟炎和秦肃也会领命一同启程;雪凝想出宫到府里做客,当然,顺便可以在此和林辰相会,不然他二人就很难在临行前告别了;甚至还有,自己的一名亲随在围场救了从惊马上跌落的侯府小姐,也不知会不会有后续问题。
如果将这些话全说出来,至少可以滔滔不绝谈一个时辰,然而真正盘踞在他心头的,却是对太子的疑云和安王吐露的隐情,但是这两件事,都是他不会也不能向静王开口询问的。他恍惚了两三天,只确认了一点:即使洛湮华真的不是天宜帝的亲生骨肉,那也只是皇后的过错,他依然是自己的皇兄。
静王此时并没有如洛凭渊以为的那样在休息,他回到府中,先是听秦霜禀报几日间洛城中各方动态,又问道:“徐将军那边,进行得可还顺利?”
秦霜回道:“徐定臻六月十五又去了飘香酒楼,还是点了同一个戏子陪酒,对方果然着意探问那道裂谷的情形。从三天前起,不管他走到何处,都有几个人盯梢,是训练有素的熟手。”
静王道:“让谢枫多加小心,莫要被他们察觉。为了徐将军的安全着想,裂谷的位置目前不妨含糊其辞,等回到边关,自会有人在他身上下功夫,到时可循机顺水推舟,再透露出具体地点。徐将军的才干我是信任的,总之,一定要做得自然,这是苏阁主布局阵法中最要紧的一环。将北辽引入死门中,敌方的死门,就是我军的生门。”
秦霜说道:“朱晋那边的消息也来了,怀壁庄牵头,几拨人手已经先后出发,按照主上定下的日期,会在裕门关会合。”
秦肃过来将一张地图铺在案几上,静王用细炭笔在上面勾出一条路线,粮队从京师启程,一路向北,经冀州、津州、登州,行至裕门关之前,道路都还平坦,州府人烟稠密,相对安全:“北辽之所以瞄准这一批粮草辎重,不仅是因为数量庞大,而且还有八十万两兵饷。他们的目的应是尽量毁去粮草,劫走银车,令我方军心浮动,难以为战。”
秦肃说道:“银车本来二十辆,现在分散了,四百辆,两千两。”意思甚是明白,八十万两的银鞘分装在四百辆粮车中,每辆只装两千两,被夺去的风险就大为减少。
静王微笑道:“军饷不能便宜了北辽,说不得只好用这笨法子,难为尉迟副统领了。还需安排几辆假银车走在中间做诱饵。”
秦肃道:“机弩已装设,火浣布套已用上。”
静王道:“很好,既然准备周全,我就放心多了。”
品武堂近年来常使用一种雷火弹,以硫磺、硝石制成,不仅伤人,更易引火,辽人曾多次用此物在禹周纵火烧毁粮草。火浣布遇火难燃,琅環运到京师一批,在靖羽卫的协助下将粮袋遮盖严实,便可防备来袭者投掷雷火弹。而新近制出的连珠弩以机簧发射,装在假银车内,正好拿送上门的辽人一试威力。
他低头在地图上圈出一处地点:“出裕门关六十里,车队需穿过太平峡谷,谷内地势险峻,道路狭窄,军队首尾不能相顾,辽金最有可能选择此处伏击烧掠,先等半数粮车通过,当中间的银车即将出谷时,在谷口拦截,并放火烧粮。他们要带走银车,抄小路绕过边关城池回转北辽,总需动用百十个人。我们便守株待兔,里应外合。阿肃,调度应变都靠你负责,途中一定多加查探,尽量摸清对方的底细。”
秦肃道:“遵命。”
秦霜说道:“此次少林派出九人,乃是罗汉堂十八罗汉的半数,龙虎山张天师座下四人,崆峒长老率弟子八人,各门派加起来也有七十余。华山派得知那金拓磐或许会参与,也遣数名弟子前往,只盼能诛杀此獠,为门中上下报仇。施掌门说,既然有主上的承诺,便以大事为重,华山派先赴裕门关,再至洛城指认纪庭辉,到时定会来谢过主上与宁王殿下。”
“由朱晋和镜明禅师带领,应是无虞。”静王道,“万剑山庄可有参加,你们联络少卿,他如何答复?”
“慕少卿说他会去,但是不愿一起行动。”秦霜犹豫了一下才道,“他说,他和万剑山庄仍是琅環下属,但只要主上仍在洛城,还为朝廷办事,他就不会奉令,只做自己认为当做之事。”
静王默然,朝廷疑心琅環,琅環无辜遭遇劫难,蒙冤九载,又何尝不是悲愤含怨?在江南的琅環旧部中,与万剑山庄的少主慕少卿想法相同的不在少数,他是曾经的鸣剑令主慕峰之子,这般态度使得本来就元气受损的鸣剑更难聚拢。
光看秦霜的表情,就知道慕少卿所说必定不只于此,多半还有些不好听的言语。他静静说道:“能让琅環为之效力的,既非朝廷,也非天子,只有这泱泱禹周,江山百姓。要想事半功倍,便需与朝廷合作。选择偏安江南,与父皇为敌是很简单,然而要洗刷冤屈,令真相大白于天下,洛城朝堂便是必争之地,岂能退让。”他想了想,又道:“少卿要单独行动,就随他去吧。适当的时候,告诉他一句话,我们要对付的人,就在洛城朝中。”
秦霜欲缓和气氛,说道:“还有一事,属下方才忘了提起,我等暗查刘可度将钱庄秘账藏到了何处,目前虽尚未查明,但在临清渡口截获了几车银子,应是刘家急急忙忙要转移钱庄财产。账目好藏,轮到大笔银钱时,可就没那么便当了。主上猜有多少,足有九千两黄金,还有五万两白银和一箱珠宝。属下已经着人查问过,也是要送到闵州去的。太子这回可是亏大了。”
静王不免微笑:“这笔钱倒成了无主之财,如今便是送到太子面前,他也不能认,只能吃个哑巴亏。既是如此,就送回怀壁庄,由甄先生打理吧。”他沉吟着又道:“顺便对甄先生说,此次参与裕门关之行的各家门派,都送些银两过去,少林和龙虎山那边,就捐香火钱,其他门派另找些名目。大家是为了侠义出手,但都得吃饭过日子,总不能连川资路费都自家出,这一趟便算由太子慷慨解囊罢。”
太子回到东宫,就接到密报,刘家利通钱庄的一批银两被劫了,算下来,损失近二十万两。那刘可度原来还有大笔资财未及转走,档口上慌慌张张地成了江湖道上一只肥羊。
风度谦和的太子终于忍不住在书房里摔了一只花瓶,即使将安王叫来骂一顿也于事无补,只阴沉着脸独自在陈设华贵的室内来回踱步。刘家被靖羽卫注意后,对外的生意早已关张清账,准备全部转移到东南,更换字号后再重新开张,自己在里面尚有上百万两银子,刘可度还管着许多明暗生意往来,现下又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他沉沉地想道,确然是侠以武犯禁,从临清渡口劫了银钱,便可乘船直下江南,这些江湖草莽实在可恶,到现在都没弄清是哪一路盗匪下的手,如此干净利索。昆仑府近年在中原逐渐扩张,想进一步收拾江南武林,本来自己还担心任其坐大,将来不好收拾,如今看来,是该先支持他们放手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