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凭渊次日快马加鞭地在靖羽卫所做好安排,中午赶到柴记豆腐店,跟寿山明王学了一下午掌法。柴明这套千峰竞秀掌共三十六式,乃是他平生绝学之一,见宁王执礼既恭,悟性又好,就欣然倾囊相授,逐一解释每一招要旨精义。
洛凭渊将一应招式口诀都记在心里,其中精微之处还需靠自己习练参研,遇到不解之处再来请教。
他告辞时,心情很是欣喜,一下午时间,不仅学到了精妙的掌法,还有不少其他领悟。柴明的武功路数与寒山派大相径庭,眼光又独到,经他从旁点拨,一些原本习武的困惑也豁然开朗,难怪师尊说习武到了一定阶段,便需江湖闯**,博采众家之长,兼收并蓄,再回归本门所学时方能臻于更高境界。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日一般全心沉浸在武学之中,回府时一路上仍在潜心思索,因而前方路边横梗了一辆马车,他直到近前时才看见。
那是辆外表普通的四轮车,昨日刚下过一场大雨,看样子,应是行进时偏出道路,车轮陷入了一处积水的泥淖。
车夫在前面驱赶马匹,两个少女在后面用力推车,但那车轮似乎卡住了,仍是动弹不得。天已经快黑了,路上几个行人匆匆而过,竟无人上前帮忙。
洛凭渊勒住马缰,他此刻单人独骑,并无护卫在侧,于是下马走过去,准备顺手帮个忙。一名少女转过头来,顿时怔了一下,顾不得推车,敛衽行礼道:“宁王殿下。”
洛凭渊一顿,没想到会被当街认出身份,眼前少女身着湖绿衫裙,容貌秀丽,好似有些眼熟。他的目光落在对方杏核形的眼睛上,立时想了起来,这是史官杜衡的女儿杜棠梨,在雾岚围场见过一次。
他淡淡说道:“杜小姐不必多礼。”
杜棠梨方才和丫鬟一道推车,额上的青丝都汗湿了,身上的衫裙也有些凌乱,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撞见五皇子,她显得很是不好意思,窘迫失措中,眉目间的神韵的确很像青鸾,但宁王近看时,感到她多了一股书卷气。
他绕过慌忙行礼的丫鬟,走到马车后面,先试推了一下,跟着使了个巧劲,蕴力往回一带,再略往上抬,马车后轮顿时从泥中脱了出来。
他转身时余光瞥见车厢座位上放着两卷布,一叠书,杜棠梨很可能是带着丫鬟出来买东西,南城一带的店铺价格相对低廉,再看马车的敝旧程度,杜家的家境应是不太宽裕。
杜棠梨谢过宁王,她这会儿没那么脸红了,看得出平日里是个落落大方的姑娘。
洛凭渊摆了摆手:“杜小姐路上慢行。”此事于他是举手之劳,并不放在心上,回身上马而去。
七月初七,银河如玉带,牵牛织女会鹊桥,千家万户的女孩儿都在月下乞巧。
杜棠梨在自家的庭院里看着盛满清水的银盆,她已洗过手,此时轻巧而小心地捻起一枚银针往盆中丢下,眼前似乎不再是映在水中的半轮明月,而是昨日见到的宁王,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姓杜呢?
银针在水面上晃了晃,慢慢沉落下去,她也不知自己心里在祈求什么,又轻轻放下两根。这回,细细的银针在水面上连晃都没晃,就毫不犹豫地直接沉到了盆底。真是连幻想的机会都不给啊,杜棠梨叹了口气,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呢,书香门第又如何?以父亲小小的官职,她一生也不可能与皇子扯上什么关系。
她吩咐丫鬟将乞巧用的器皿都收起来,慢慢走回房中。至少昨天那片刻邂逅的回忆是她的,偶尔拿出来回想一下,就该满足了。
她所思念的人,此时正带着一干属下在从洛城去往豫州的路上,对女儿家低徊的心事丝毫不知。
户部侍郎钱崇益的府邸是他的母亲,当年的长公主的陪嫁,后园名为碧箩园,其中山石玲珑,沅芷汀兰,遍布奇花异草,园中处处是涓涓活水,整座园子精雕细琢,三步一景,五步一画,再被水流串联得浑然一体,宛如有生命一般。
静王记得自己上次来到此地时,应该还是十六岁上,如今隔了十年,这座园子似乎又扩大了些,山石苍翠依旧,各色异草藤蔓错落攀爬,小小的果实点缀其间,上面凝着白霜,园里清凉得不似夏日。
洛湮华心里有淡淡的叹息,单是为了维持这座园林,就不知得花费多少心血钱财。
钱府的夏宴年年都在晚上,从下午起便已宾客络绎。园中供闲坐休憩的所在不少,都放着一盘盘一篮篮颜色鲜艳的樱桃。这是由于长公主当年在洛城北郊有座庄子,兴之所至没有种稻米,而是特意遍植樱桃树,几十年下来,晚熟的樱桃甘甜鲜美,在洛城上层很有些口碑,故而每年的夏宴中都用以待客。
静王在碧箩园中随意地走了走,时而停下来与他人打招呼。他见到一处树荫掩映下有座小小凉亭,就走过去坐下,随手拈了两枚樱桃把玩。
“大皇兄今日还真是好兴致,”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肯到钱侍郎府中闲坐,莫不是身体大好,无需在府中养病了?”
不用看,静王也知道来者是谁。在这世上,能单凭声音就令他从心底感到厌恶的人没几个,当今的太子洛文箫便是其中之一。
他转过头扫了一眼,太子正负手站在庭前不远处,旁边跟着钱家的二公子钱瞻,还有一人三十余岁年纪,却是户部侍郎闵谙文。
“太子政务缠身,尚且有闲情逸致前来捧场,”他并不起身行礼,只淡淡说道,“我一介闲人游览一番,也算不得什么。”
“五弟昨日离了洛城,大皇兄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太子不紧不慢道,语气仍然温如春风,“也怪我最近事多,改日定会记得提点凭渊一声,毕竟长幼有序,须得好好尊敬长兄才是。”
旁边的钱瞻和闵谙文交换了一个眼色,据说宁王与静王不睦,京中官员大都耳闻,尤其近来,只要在宁王面前提到静王,洛凭渊的脸色就会立时冷淡下来,明显不愿理会。
静王闻言,果然眉头微蹙,静静地看着洛文箫,并不答话。
钱瞻有些尴尬,他是此间的主人,打圆场道:“闵侍郎提请的韶安税乃是国之大事,太子殿下为此事连日辛劳,今日正好放松心情,加上大殿下也赏光前来,碧箩园真是蓬荜生辉。”
钱家见静王已经还朝,有时还被天宜帝召见,故而下请帖时不好漏了他,谁想到一贯辞谢婉拒的洛湮华今次却欣然应允呢?
静王的目光从缓和气氛的钱公子身上扫过,掠过太子和闵谙文,最后落在青郁的山石流水间,他心里有一丝惋惜,语气依然淡淡的:“太子着意操持,这韶安税,想必父皇是准了?”
洛文箫温文尔雅的神色有一瞬间的破裂。近两天,他总觉得距离天宜帝点头照准韶安税只差那么一步,可这一步偏偏就悬在半空落不下来。洛湮华的神情静谧闲适,他甚至找不到丝毫嘲讽之意,但心中怒火和挫败感却瞬间升腾。都说居移气,养移体,做了五年一人之下的太子,何以在面对这位兄长时,仍然按捺不住心底那一点近乎心虚的焦躁。
他心中恶念陡升,脸上仍带着微笑,向静王靠近一步:“大皇兄的病看来倒是好多了,何必总是坐着,还是到处逛逛的好。”说着,一只手便状似无意地朝他肩膀按去。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倏然闪入亭中,身法迅捷飘忽,出手架住了洛文箫的手掌,冷冷道:“不许碰。”却是个清秀的少年,也不知他原来藏身何处。
“大皇兄现今出门,还带着暗卫呢。”洛文箫心中恼怒,微笑中不觉多了几分恶意,“这般护主。”
“没有武功在身的人,只得如此,比不得太子殿下。”静王道,懒得多说,他已看见又有人朝这边过来了。
亭外传来一道沉稳的男声:“属下参见太子殿下,静王殿下。”
洛文箫辨出了对方的声音,心神微震,他回过身去,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拱手而立,面容寻常,气概凝练,虽着一身布衣,但在这满园锦绣中,谁也不会将他错认成个下人。
“李统领也来了。”太子颔首道。既然有大内统领李平澜在场,难以靠武功玩弄什么花样,言语上又讨不到便宜,他保持着一贯的温和气度,打完招呼便转身走了,钱瞻和闵谙文自然也跟了去。
李平澜走进亭中,打量一下静王身边的少年,说道:“小小年纪,轻功不错,想不到你还会用秦肃之外的暗卫。”
静王笑了笑:“小绫来见过李统领。”
少年从方才起就盯着自己格挡过太子的那只手,一脸不舒服,闻言便过来向李平澜行礼,低着头不说话。
静王明白他在想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是觉得脏,就去水边洗洗手。有李统领在,不会有事。”
少年看看自家主上,又望了眼大内统领,迅速掠出亭外不见了。
李平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可是关家的人?”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李统领,”静王道,“是关家的老幺,比关河小了十岁。这孩子总闷在府里太压抑,我带他出来散散心。冲撞之处,李统领莫要见怪。”
“陛下都已亲口应允了琅環过江,重返中原,那么只要不闯到宫城里生事,便算不得冲撞了李某。”李平澜神色平淡,“自五月初三匆匆一见,不觉已两月有余,殿下这一铺,赌注下得如此之重,可有胜算?”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必须这么做,”洛湮华悠悠说道,“筹谋再多,胜负仍是天意。李统领观棋不语,是否乐在其中?”
“李某不是君子,乐趣是没有的,”李平澜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见殿下明知不可而为之,便也想跟着小小地下它一注。”
“原来如此,不管李统领看出了什么,在下都十分承情。”静王微笑道。李平澜以绝世高手之能为,守护了重华宫十余载,想来在他的眼中,能配上那把龙椅之人,除了太子的封号,还需要足够的才具与德行。
说话间,园中的宾客越来越多,谈笑与问候声渐渐盈耳,两人见到远远地又有几人朝这个方向走来,正中间是紫袍玉带的端王爷,他左边陪着侍郎钱崇益,右首却是一身白纱如云的白若菡。
端王爷雅好音律,他近日原本心情郁闷,对钱府夏宴无可无不可,但听说了向来不应邀外出的白若菡答应到场弹琴,立时来了兴致,欣欣然前来领略碧箩园中琴音婉扬的韵致,好一扫府中珍宝失窃的晦气。
钱崇益此时面上带笑,心里却正在发愁,碧箩园正中的二层水榭本来是他准备用于饮宴听琴的所在,让众多贵客坐在其中,可感受四面清风徐来,翠色怡然,再加上琴音流转,便是引人入胜的佳话。一切都预备得好好的,谁知道上午向楼上搬运器物摆设时,水榭中的楼梯突然折断,原来是底柱已朽,整座精工雕琢的楠木楼梯顿时塌了半边,临时找工匠修葺已是来不及,无论如何都不适宜宴客了。
碧箩园中并无他处可供这许多宾客同时饮宴,可是将晚宴移到宅院内进行,宴后听琴时就不能令琴音与园中夜景相互映衬,效果定会大为逊色,他一时也想不出补救的良策。
端王爷的注意力却在白若菡身上,一路行来,不时谈论园中景致的渊源来历,白若菡神色恬静,听到有趣之处便露出浅浅笑靥,柔声应答两句。
三人谈笑间走到小亭边,端王爷趋前与静王和李平澜打招呼。
“端皇叔方才在谈说什么,这般神采飞扬?”静王含笑道。
“当然离不了钱侍郎这座园子,”端王爷笑道,“适才若菡问道,既为京城名园,除了山石花木独具一格,可还有其他过人之处?我便对她说起那沧浪阁。”说着一指西边一座隐隐在绿茵中露出边角的楼台。
静王点头道:“据闻沧浪阁历两代经营,藏书丰厚,其中不乏珍本和孤本,而且观楼宇方位,若能登楼一望,园中盛景大半可收眼底,却是不俗。”
白若菡目中澄波流盼,说道:“若菡以往就常觉得,琴韵书香,相得益彰,这沧浪阁竟似比方才经过的水榭更见风流,倒真盼能入内见识一番。”
端王爷见白若菡露出向往的神色,知道她喜爱诗书,便对钱崇益笑道:“这却要看钱侍郎肯不肯了。”
钱崇益略感踌躇,他对沧浪阁颇为用心,但总觉得其中藏书的品类和珍贵程度还不能与那些江南世家的著名藏书楼相比,毕竟刚经营了几十年,还不如神秘一些,待到日后藏书更为丰盛,再请几位文人墨客登楼,作诗赋为此处扬名,故而很少招待外客。
端王爷与钱府本来就熟,说话又随意,说道:“你的沧浪阁又不是没招待本王上去过,老钱你大方点,整座碧箩园今日都开放了,一座沧浪阁还藏着掖着干嘛,怕我们进去偷书不成?”
这时已经又有几位宾客走近,闻言都笑了起来。
钱崇益望望凌波仙子般的白若菡,看来端王爷在美人面前,是要挣个面子了,自己若然不允,未免惹他不快。他拿端王爷没办法,转念一想,如是倒也不错,正好在晚宴后请众人移步再入碧箩园,到沧浪阁中闲坐听琴,又可一览园中重金布置的夜景,远胜于待在府中的花厅里。
他于是笑道:“既是王爷有兴,这又何难,今晚便请白姑娘在沧浪阁上拂琴,我先命下人做些准备,诸位大人用过饭后便可登楼赏景,聆听琴音。”
众人都觉得如此安排别有新意,存了几分期待。
白若菡便吩咐捧琴的侍女跟钱府的管事去沧浪阁安设琴台,她从眼睫下悄悄望了一眼静王,目光温柔若水,不见半分平时的清冷,随即转过身,陪着端王爷继续游园去了。
钱崇益既要叮嘱管事,又记挂着该去陪太子,也匆匆离去。李平澜不喜应酬客套,不知何时早已走开。静王站起身,重新踏上园中的小径,他不动声色地朝侧畔攀满青藤的山石处望去,藤蔓光影间,已不见了关绫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