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皎洁,也洒在距离洛城八百里的一道峡谷中。裕门关外太平谷,一场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的激斗已接近尾声。
尉迟炎一掌将面前的对手劈得口吐鲜血时,眼角的余光见到不远处,秦肃手中的短刃正疾若闪电地划过对面敌人的咽喉,带出一抹夜色中的血光。谷口处几辆伪装的银车周围,横七竖八倒着十几具插满箭矢的辽人尸首。
他身后的峡谷中有隐隐的火光,有几辆粮车着火了,但没有殃及周遭,镖旗将军林辰正在指挥官军扑火。
品武堂此次来袭气势汹汹,看来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筹划,出京十几天的行程中,粮队多次遇到试探性的袭扰,有时在行进期间,有时在宿营地,意图也很明显:让押粮的军队精神紧张,昼夜难安。但尉迟炎能看出,一路到此,敌方没能占到预期的便宜,秦肃的属下平时不知潜伏在何处,应该是分散在前方路上或者车队左近,他们总能事先送来敌方的讯息和动向。有的袭击还没有开始,就被这些人暗中出手清除掉了,而接近车队的几股辽人,除了需要与靖羽骑卫正面交手,即使成功地挨近粮车,押护的普通军士也没有他们以为的那样好对付。尉迟炎就曾亲眼看到,一个辽人仗着轻功在车队中来回纵越,投掷雷火弹,可当他抢到一辆粮车旁边时,斜刺里突然杀出一柄利刃,方位和角度刁钻无比,无声无息地刺入他的腰际。那武士在倒下前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在众多持刀上前的军士中,他或许都没能弄清是谁给了自己致命一击。
即使尉迟炎在出发前已见过秦肃的那些下属,但当他们混杂在数千军队中时,他仍难以辨认,这只是连日来他所见识到的各种潜伏方式中的一种。
辽人惯于用跟踪偷袭的手法截扰粮草,这一次,他们的行动屡受挫折,但无意退去,仍然不断变换方式手法继续尝试。发现粮车不似从前那样容易点燃,就改为杀死拉车的马匹,也给粮队造成不小的麻烦。双方都在尽可能地试探,同时给予对方更大的压力。尉迟炎一直绷得很紧,他心里明白倘若没有秦肃号令的这股助力,自己一路上恐怕已穷于应付,蒙受了极大的损失。
而今晚在裕门关外,双方一触即发的状态终于到达了顶点。
粮车数量太多,一天只能走四五十里,因此从裕门关出来到达太平峡,已经是傍晚,需要穿过峡谷才能安营过夜。行至入夜时分,车辆堪堪通过一半,尾随了一路的外夷就选在这个时候大举现身。
品武堂应是早已做好了布置,谷口两侧的山壁上百十道人影现身越下。为首的是个身穿大红袈裟的高瘦番僧,太阳穴高高凸起,尉迟炎识得此人名叫索伦泰,手中那根镔铁禅杖素有凶名,武林排名尚在自己之前。
在又辨出几个人的形貌来历之后,他心里有些发沉,品武堂出动的人数规模,大大超出他的预计,江湖一流高手不少于五人,其他也都是西北一带有名有姓的人物,有些应是来自夷金的金铁司。在眼下险峻狭长的地形中,八千官兵拉长的队列不利于呼应对敌,一个不好被卡住谷口困住,恐怕粮草与兵卒都会损失惨重。
他不由望了望距离不远的秦肃,这一路上应敌下来,两人渐渐有了默契,秦肃对他做了个手势,伸手入怀,掌心里赫然是一枚烟花。
紫色的烟火带着尖锐的哨音在谷口上空爆开时,尉迟炎听到了谷外传来的长嘨,声音清越绵长,真气沛然,起初尚在半里之外,片刻间已到了近前。
尉迟副统领一时也弄不清眼前出现的是多少人,看上去总有七八十之众。但见一行人中僧道俗均有,年龄相貌各异,皆是风尘仆仆,为首一位五旬上下的老僧,双目神光湛然,身边站着个二十七八岁的俊朗男子,气度沉稳,正举手向秦肃示意。
秦肃一边回应,一边简单地说道:“帮手。”即使没有这句说明,尉迟炎也已然大喜,他曾是少林俗家弟子,立时便认出了那为首老僧正是罗汉堂首座镜明大师,他身后几个僧人也都是当年的师叔。而后他又看到了好几张认识的面孔,都是中原武林门派或世家中人,没想到今夜竟会齐聚在通往北境的峡谷外,襄助粮草运往韶安。
他的目光又转回搭档多日的秦肃身上,对方的脸色因激战在即愈显沉凝,宁王说是武林中的朋友来帮手,但十几天下来,他早已察觉到这些帮手行动组织之严整有素,临敌时之沉着干练,都远超过自己对一般武林人士的认知,他又不傻,心中早已有了猜测,而这一刻,仿佛得到了证实,难道说销声匿迹多年的琅環又在次重现于江湖?他暂时也顾不上想得更多,只觉得胸中横生出一股豪气,辽金武人肆意为恶,靖羽卫已经吃过多次亏,连统领都死在他们手中,今夜正该讨还。他挥了挥手,向身后十二骑卫沉声道:“分出四人协助林将军护着粮车,余者随我迎敌。”
后来,即使多年后再回想,尉迟炎仍觉得生平经历之战,若论痛快淋漓,当以这一晚为最,刀光似雪,剑气如虹,映出敌人飞溅的鲜血和惊慌不敢置信的神情。
北辽一方的目的是毁粮抢银车,虽有百余人,但其中身负武功的只占到四五成,此刻遭遇伏击,渐渐被逼入峡谷中,内有靖羽卫,外有各门派侠士,呈两面夹击之势。
二十几辆银车中都装设了连珠弩,今晚是首次用来御敌,机括操控之下,车壁上现出数十个孔洞,箭矢密集如暴雨,令人无从反应招架,顷刻间便将接近抢夺的外虏射穿一片。
索伦泰见己方人手已折损过半,余下的大都也在带伤苦撑,自己若不设法脱身,再斗上一阵,只怕要走不掉了。他禅杖横扫,也不管旁人,与师弟温尔都会合到一处,合力向外杀出。
就在此时,他看到不远处金拓磐和另一个夷金武人正与三名年轻剑客交手,对方用的是华山剑法,双方都是以命相博,周身浴血,金拓磐被削断了一只左手,已是强弩之末。此人是昆仑府的护法,可不能任他丧命当场。索伦泰皱了皱眉,朝温尔都使了个眼色,二人冲杀过去,一根镔铁禅杖,两条竹节铜鞭,将剑光破开一个缺口,一言不发拖过金拓磐便走。
他二人虽然不能率众取胜,但撇下部属独自脱身还是做得到的,不一时就杀出重围。索伦泰锐声喝道:“今日之事我品武堂记下了,来日必定相报。”言毕,三人身形已消失在谷外。
为首的华山弟子还要再追,被人按住了肩膀:“景仪,穷寇莫追,日后还有机会,先收拾眼前宵小。”
封景仪见是怀壁庄的朱晋,他咬牙点了点头,回身又战。
索伦泰三人一走,辽金一方剩下的人都是心神大乱,更无力为战,只想寻隙逃走。中原群雄此番伏击的宗旨乃是让对方有来无回,下手毫不容情,一役结束时,除了几个点了穴道的活口,唯见满地尸身。
靖羽骑卫大都曾闯**江湖,但也少有经历如此大规模的剧斗,虽不少人身上带伤,但心情都颇为振奋。众人清点伤亡,己方有五人殁于此役,还有数人重伤。品武堂与金铁司自成立以来时时潜入禹周袭扰,因武力强横又突如其来,大多数时候都能得手且全身而退,早已对禹周的抵御能力生出了骄矜轻慢,今晚终于遭遇前所未有之大败,百余人只逃走不足十分之一,余者尽歼。
封景仪一身血迹斑斑,走到朱晋身前长揖到地:“得怀璧庄之助报仇雪恨,我华山派上下同感大德。”
朱晋连忙将他扶住,封景仪是华山门下首徒,剑法已得真传,当日昆仑府两护法闯山,他正好外出不在,对师门所受凌辱伤痛一直切齿于心,今日终于报了一小半。
他温言道:“我中原武林遭外敌侵扰已非一日,大家都是同仇敌忾。此间之事暂了,景仪接下来可是要往洛城去?”
封景仪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我和师弟会在裕门关停留数日,照应受伤的同道,之后便前往洛城。”又说道:“朱公子请放心,我等抵达后会先到王府拜会江宗主,看他如何吩咐,不会贸然行事。”
朱晋道:“还是叫我朱兄吧,你们肯先赴太平峡杀敌,便可见是以大局为重,为兄不多说了。”他看到不远处,一个着深蓝色箭衣的年轻人正用一块雪白的丝巾擦拭手中长剑,而后还剑入鞘,也不理睬他人,只带了几个随从朝谷外走去。
朱晋匆匆拍了拍封景仪的肩膀,便追了过去,待到距离众人十数丈远,他才出声唤道:“少卿,一路上都没看见你,既然来了,我们一道回去。”
那年轻人停住了脚,片刻后才转过身。月光下,只见他二十余岁,生得双眉斜飞入鬓,一张脸于俊雅中带了几分傲然,整个人便如一柄出鞘的利剑。
他看着朱晋,声音极是冷淡:“我说过了,自己行动,没兴趣与你们纠缠。”
“你又不是晚璃那样的美人,我纠缠你有什么用?”朱晋没好气地说道,“主上有话托我带给你,你要不要听。”
“除了他离开洛城回江南来的话,我什么都不想听,”慕少卿道,“我一介江湖人,只认得琅環宗主江华,可高攀不上静王殿下。”
“主上说,我们的敌人都在洛城朝堂之中,那里是必争之地,现在还不是他离开的时候。”朱晋说道,“少卿,主上并非眷恋权势地位之人,你与他少时相交,连这点都不明白么?”
“这话让他自己到万剑山庄来对我说罢。”慕少卿只略停顿了一下,口气仍然淡漠,“贪恋权位还是卧薪尝胆,谁说不出一篇漂亮道理,我只看见他这么多年能走却不走,宁可缩在方寸之地,等着他那无情无义的皇帝老子垂青,拿我们这些下属兄弟的身家性命去讨好朝廷,我不认得什么洛湮华。”
“你不是也来裕门关参战了吗?”朱晋叹了口气,“主上可没勉强你来。”慕少卿年纪虽轻,剑术卓绝,在武林年轻一辈中乃是翘楚,适才见他剑势纵横,死在寒水剑下的外夷不在少数,不是杀得很痛快么?
“我愿来便来,愿走便走,他勉强得了么?”慕少卿怒道,“他还当着皇子,便是有私心。朱公子无需多言,你还是快去结交那些朝廷鹰犬吧,错过了机会岂非浪费了他的一番苦心?”
朱晋大为皱眉,慕少卿心有怨气是可以理解的,但对宗主误会到了如此地步就有些不可理喻,他说道:“少卿,我知道你怨恨朝廷,但你句句不离要主上离开洛城回江南,可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慕少卿本来冰冷的脸色顿时涨红,一瞬间竟似有些说不出话,随即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还不够么?”说着转身便走,朱晋再叫也不理会了。
朱公子唯有停步,他还要与秦肃说话,安顿参战的武林同道,还需见见护卫粮队的尉迟副统领,结交谈不上,照个面总是应该的。
或许真的只能等静王将来到了江南,才能解开慕少卿的心结。
他注目太平峡谷口,长长的粮车队伍正井然有序地通过,只待再走几里,就可安营过夜,明日又会继续前往北境的行程。
当夜,尉迟炎在简陋的营帐中,将刚结束的激战记在一张薄薄的帛书上,然后折成一个很小的纸卷。他起身走到一辆车前,亲随从里面拖出一架木笼,捉出了一只正低声咕咕叫的鸽子。尉迟炎将帛书仔细地塞入鸽脚上的小筒,灰色的鸽子便展翅飞起,转眼间消失在星辰点点的夜空中。
做完这些,他朝车后笑了笑:“明天早上,洛城那边就能收到消息,秦兄不必挂念。”
秦肃从一侧走出,他的神色仍然如平日般沉肃,但眼神里的确多了一点安心。他说道:“明早增加十九人同行。”
尉迟炎点了点头。距离韶安还有大约十天路程,但自启程以来,他同样首次感到了几分安心,从秦肃提供的消息来看,品武堂大败铩羽,接下来很难再组织起像样的攻击,而今日出手的武林侠士中,还会有十九人继续护卫车队,直到粮草平安运抵。
他说道:“途中不便,待到了韶安,秦兄弟,我请你喝酒。”
秦肃嗯了一声,于他而言,这已经是心情比较好的表示,他心里仍然惦念着那只飞向洛城的信鸽,玄霜自有传讯渠道,但他需要将太平峡谷一战尽快通过靖羽卫传至洛城,只盼望这次捷报能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对静王的处境有所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