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王这一夜过得混乱不堪,起初是夜袭带来的紧张与惊扰,后来终于安静下来,但身边始终有人,而且一直拉着他的手。半昏半醒间头脑里总有许多影像,他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幻觉。只觉得总是看到洛凭渊,小了自己七岁的弟弟一直扶着他,想用真气帮助调理体内纷乱的气息,随着时间推移,毒性终于渐渐消退,代之以浅浅的安适。他仍然与之前发作时一样难受,但心底仿佛多了一小块温暖的慰藉。最后,洛凭渊好像有好一会儿功夫,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像是很需要安慰。
窗外透入晨曦的微光,视野由模糊而清晰,他看到了正倚在床边休息的皇弟,合着眼睛似乎很平静,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让人觉得心事重重。上次看到他睡着的样子,还是九年前呢。
天方破晓,洛湮华便向床里挪了挪,想让洛凭渊也躺下休息一会儿。他这才感到整个人毫无力气,按照惯例,还有可能发一两天烧,还会犯咳症。人的身体就是如此,一旦消耗过度变得虚弱,病症就会从最薄弱的部位发出来。
洛凭渊本是假寐,**的病人一动,他立时醒过来,正对上静王的目光,已不再像昨夜般散乱迷朦,恢复了平日里的沉静。
“皇兄,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感到抽紧的心绪平复了些,摸了摸皇兄的额头,转身去倒了一杯茶。
“好多了。”静王道,他说的是实话,这一次发作来势汹汹,但感觉上竟比前两次好过一些。他想到了昨夜体内那股温和的内息,缓缓游走,护住心脉。
“怎么这么快就从豫州回来了,我以为你还得耽搁些日子。”若是除去往返路程,洛凭渊岂非只在豫州待了三四天。
“乌云踏雪。”洛凭渊低声道,他心里有许多话,但不是太激烈,就是太沉重,都不适合现在宣诸于口。
洛湮华心想,也不知安王若是得知了此事,会不会后悔,他仍然力困神疲,说道:“凭渊,时辰还早,你也睡一会儿。”
宁王点点头,见他已经让出了位置,就和衣躺了下来。他终究还在心潮澎湃,说道:“皇兄,你好好治病,有什么事要提前对我说,以后,别再这般吓我了。”
静王没有立刻回答,他听得出,洛凭渊只是需要一点发泄,昨晚的事情于他毫无预兆,难免震惊,轻声道:“好,我尽量。”
“你答应了,就要算数。”洛凭渊道,回想起来,静王的确没有骗过自己,只是很多事情都瞒着不提。刚经历的一夜让他再一次窥见了凶险,还有湮没在时光里的冤屈,但最多的,却是可能失去的恐惧。他自师门归来,好容易找回了皇兄,再也不想失去。
他明白静王也没办法保证,说的只是尽量,因为太子手中有魏无泽训练出的死士和昆仑府的情报网,宫里有韩贵妃,朝廷上有六部九卿中的势力,还有站在他一边的安王,以及身为储君的地位与道统。
身侧静王的气息依旧微弱,但比起昨夜已经稳定了一些,洛凭渊无法确定是不是太子的袭击造成了今次发病,但他或许再也忘不了,刺客是如何冲到床榻边,举刀向昏迷的皇兄劈下,还有洛湮华脚上令人不忍卒睹的旧伤。
静王像是又陷入了昏睡,洛凭渊的意识也逐渐朦胧,他毕竟折腾了一天一夜。快要入睡时,脑中不知不觉回忆起了刚刚搬进静王府时,在澜沧居的树下与皇兄一起吃的第一餐饭。静王问他:凭渊,你有什么?皇子的身份,统管靖羽卫的权力,一切都来自皇帝的认可。但太子不也是一样,自己目前的实力的确无法与洛文箫抗衡,但是浩**乾坤,自有公道,他不相信也不能忍受静王一直置身于险恶的境地里,含冤莫白。这一刻他想到了天宜帝,无论太子有多大的势力,天子的态度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尽管他很想冲到皇宫,揪住皇帝,把静王脚上的烙伤和自己曾见过的红痣说出来,但他不能急,不能贸然行动,因为这件事不允许失败。静王说过会有金殿昭雪的一天,在那之前,朝中宫中,会有很多事等待着自己去完成,包括扭转改变那世上最深沉难侧的帝心。
接下来的一天,洛湮华还是有些低烧,他思忖着此事该如何善后。如果一切未曾被洛凭渊撞见,尽可以当做江湖仇杀,把死士的尸身拖到义庄便罢;然而既然宁王已经见到,还交了手,太子也会从逃回的手下口中得知,就得另行应对了。他内心一隅有种悲痛,秦霜没告诉他,但从神态就能看出,有玄霜的暗卫在昨夜的对战中身亡了,就像从前许多时候那样,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一个人的安全。
他对好不容易睡了两个时辰,依旧守在床边的皇弟说道:“凭渊,下午你还是进宫一趟,求见父皇。太子派人行刺不成,应会尽力遮掩,因而事不宜迟。”
洛凭渊有些不情愿,不想走开,但是见他脸色苍白,说话时带着病中的疲惫,若是说不肯,皇兄还得花力气劝说自己,便点头答应了:“我见了父皇该如何说法?”
“照实即可,将你看到的情景讲给父皇听。”静王道,“小霜已经看过,数十具尸身中有七具是西域人,若是父皇问起细节,你便如实相告,只要别说我府中事先已有防备便好。”事已至此,不若让天宜帝对死士的频繁出现增添一些疑心。
洛凭渊领会了他的意思,说道:“我会告诉父皇,刺客同时攻击了我和皇兄的居所,府中虽然有几名暗卫,但不是对手,若非我赶回来,定会死伤惨重,后果不堪设想。”
“大致就是这般,”静王道,“提到我时,言语要冷淡,让父皇觉得你只是因为住处遭袭而气愤,其余的点到即止,父皇自然会想到许多。”
两人商议停当,洛凭渊陪着静王用过清淡的午饭,便骑上乌云踏雪,前往重华宫。
天宜帝昨日在后宫刚被闹了一场,咏絮宫要上下清查,容妃便将丽嫔安置在兰亭宫偏殿,精心照料、调养几日,以免落下病根。皇帝见她受了委屈也无怨怼不平,仍是神色温柔地为君分忧,善体人意,心里反而生出些歉意,当晚便在兰亭宫陪着爱妃和过生日的小皇子,还命人从内库中寻了些珍奇精巧的小玩意赐给月月。
盈竹被发现投井自尽,人既已死,此事又成了无头案。韩贵妃知道时机已过,再转过头要去查琼花露,反显得自己无能,只会徒然引得天宜帝不快,因此草草拿了咏絮宫几个宫人审问,已是雷声大雨点小。
洛凭渊到宫中时,皇帝仍在午休,因而足足候了一个时辰。
天宜帝闻报五皇子昨夜刚回洛城,今日便急急赶着来见驾,心里颇有几分满意。洛凭渊先是简述了在豫州清理刘家积害,抄没家产的经过,靖羽卫如何返还田亩店铺,在刘家大宅找到藏银和借据,他说得不多,却言辞生动。
末了说道:“刘氏为害已有数载,豫州百姓见父皇为民做主,除去此害,无不感激天恩。儿臣将离豫州时,看到许多百姓焚香祝祷,惟愿父皇圣体安康。”
但凡皇帝,对这些话都百听不厌,天宜帝本来心情不太好,闻言也十分舒畅。听到他将一箱子借据抬到街上当众烧毁,不免赞许点头,他见洛凭渊脸上有些风尘,眼睛里微带红丝,衣饰也显得凌乱,只当是五皇子初次离开洛城办差不习惯,劳累所致,便温言说道:“皇儿做事勤勉,但无需操持过紧,凡事只需记得公忠体国四字,尽力即可,过于劳累反而不美。”
“恭领父皇教诲,”洛凭渊躬身答道:“因是父皇亲**代,儿臣总想着能越早复命越好,故而返程时赶得急了些。”他接着便说起安王送的乌云踏雪。
天宜帝听得他仗着马快,一路飞驰回了洛城,不禁莞尔,心道到底是年少:“你武功虽好,总是皇子,出行时身边还是须带护卫。”又道,“事情是做不完的,朕日后还有许多差事派给你,万事张驰有度,方能持久。”
“父皇说的是,儿臣正有一事,需向父皇禀明。”
一番对答父慈子孝,洛凭渊这才低声禀道:“儿臣赶回来,想着多日未见父皇,本欲今日一早就入宫问安,不想昨夜回府,竟见到有大批刺客潜入夜袭,个个都是身怀武功的死士,儿臣未带护卫,只能仓促应敌。幸有父皇所赐宝剑护身,加上大皇兄府上尚有数名暗卫,方才勉强退敌。是故忙乱了一夜,拖到此刻方来。”
天宜帝大为意外,听到“大批死士”四字,唇边的笑意已然消失,神情由随意转为深沉:“你是说昨夜有人夜袭静王府?是如何撞见,有多少人,目的为何,且仔细讲来。”
洛凭渊尽量收敛心中的激愤,他还记得静王说过,在皇帝眼中,任何时候忠诚都是第一位的,其他都应放在其次。他便从自己傍晚抵达洛城述说起,在酒楼遇到沈翎等人,深夜方回到府中,见到数十名死士正欲夜闯居所含笑斋,还围攻静王的澜沧居。按照与皇兄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每当讲到有关静王的情况,语气就流露出冷淡排斥,除去略过一些细节,所述俱为实情。
随着他的叙述,天宜帝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目光变得深不可测。他能听出宁王并无虚言,所述乃是实情,加上与静王的矛盾对立,这番话尤为真实可信。
近段时间发生的一些事情在他心中逐渐串联成片:为回护刘家袭击靖羽卫,乘玄霜护送粮队、宁王又不在之际夜袭静王府,一月之內接连出现两次同样的死士袭击,何人胆敢在天子眼皮底下如此肆无忌惮?
他的确要将洛湮华的生死攥在掌心,也不打算让他好过,但不表示旁人可以随意对大皇子出手。静王和宁王的身份都是皇子,都在为朝廷做事,这般针对他们的大规模进袭,已不能简单用江湖恩怨来看待。
他联想到静王昨日提到的昆仑府,其中不少门下在为辽金效力。若是外虏派人来刺杀静王,倒也解释得通,但何以这些死士会为了保全一个刘可度而出手呢?他可还记得,曾有个被抓的死士说他们乃是奉朝廷正朔之命行事,当时的疑窦又一次在他心头升起。
此外,昨夜正是十五月圆,宫中和静王府都出了一连串的变故,难道仅仅是巧合?洛凭渊与静王不睦,对很多事情也并不知情,但他二人所说的话对应起来却可以相互佐证。
天宜帝如今已将借用琅環之力看成自己的一步好棋,对于有人可能在操纵其他江湖势力作对便更加提防,他沉声说道:“你可从靖羽卫中多调些人手到静王府护卫,再好生查清这批死士的来路和目的。”
“父皇圣明,”洛凭渊道,“儿臣想着,虽已清算了刘可度在豫州城内的恶行,但刘家钱庄中的大笔银两进出却仍未查明,或许便与洛城死士有所关联,那背后之人如此猖獗,直敢与我靖羽卫为敌,儿臣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他话风里始终紧扣自己被挑衅,不提静王,以免皇帝疑心他们二人的关系。
天宜帝微微颔首,宁王既然已迅速抓住关键所在,就省去了不少口舌。他说道:“朕会让李平澜着人去看看刺客尸首,你且安心去办,要以暗查为主,不可打草惊蛇。”
洛凭渊应了,无论是派人验看尸身还是嘱咐暗查,都可见皇帝是真正动了疑心。
他见天宜帝并没有马上让自己退下的意思,便陪着又说起在豫州的见闻,受过害的黎庶如何感激涕零,跪倒向洛城方向遥拜,叩谢皇恩,许多百姓已经在家中日日烧香,祝祷天子圣体安康。又道:“儿臣见了,只觉百姓们虽大都读书不多,说不出如何动听的言语,但对父皇的感恩爱戴实是发自内心,出于至诚,令人见了感动。当地茶肆中的说书先生还将前后经过编成话本,说不定已经流传开来了。”
天宜帝听到最后,不由露出笑意,他的初衷倒不是为民做主,但闻言也是甚悦,叹道:“我禹周民心淳朴,为他们着想一二,便是倾心以报。州府官吏只需牧守一方,身为天子却需德泽四海万民,难免有顾及不到之处。朕每每思及,也常辗转不能成眠,唯恐有负上天所托。”又道:“就像这刘可度之事,还是你煦皇叔游玩归来向朕提起,才能派你去办。”
“百姓久受父皇圣德教化,故淳朴本分,安居劳作。”洛凭渊道,“儿臣定会尽忠职守,为父皇分忧。”他觉得天宜帝终归是天子,有着体察民情的一面,尽管是从权谋和自身名声的角度来思谋,真正体恤百姓的成分并不很多,但这一面也应当抓住。
“很好,”天宜帝道,“凭渊,你回去后,休息几日,除了管着靖羽卫,再到户部去处理一件事务,朕过两天会给你下旨。”
日前户部贪腐被揭发,于他而言不啻于一次提醒:朝中六部或许已经到了需要着意整肃的时候。既需雷厉风行又不能严厉过甚,影响朝廷日常运转,最适合的是由皇子出面,镇住局面。太子和安王在六部内的势力太大,洛文箫又惯做好人,广交党羽,交给他俩来办,定会处处推诿妥协,拖到后来草草了事。洛凭渊未结交官员,又关心民生,却是最合适的人选。
洛凭渊怔了一下,天宜帝说过会派他去户部,想不到来得这么快,他有些为难道:“谢父皇信任,只是儿臣从来未涉政务,万一办得不好,有负父皇托咐,岂非罪过。”
“不妨事,什么都能学起来,太子初上朝时也不过十七八岁,”天宜帝语气很是温和,“你既要为朕分忧,也需懂得国事才好,六部乃是国之重器,便从户部开始罢。”
宁王于是领旨谢恩,天宜帝再同他说了一会儿话,问起静王,洛凭渊道:“儿臣昨夜回府,还不曾见到大皇兄的面,只听说又生病了。大皇兄时常托病不出,故儿臣也不好相扰。”语气中颇有疏离不满之意,便如在说静王装病。天宜帝自然明白静王必定是真的病了,也不点破,又称赞了几句太平峡谷传来的捷报,才让他告退回府。
宁王走出宫门,终于略松了口气。天宜帝对皇兄的恶意与猜忌由来已久,短时间内无法更改,因此在皇帝面前就需更下功夫,才能争取到更多机会和余地。他很想立刻飞马回府,但静王叮嘱过,面圣后也不要赶着回去,最好先去一趟靖羽卫所,没有急事也可去看看卷宗,见见下属。因为即使皇帝没有疑心,太子也会对他的行动密切注意,好从中推测揣摩他对昨晚的夜袭抱有何种态度,对静王府是否冷漠依旧。
他只有拍拍乌云踏雪的鬃毛,朝卫所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