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凭渊回到府中,静王正在书房执笔写字,见他进门,微笑道:“可是吃过鸿门宴回来了?” 又吩咐谷雨:“今晚熬的酸辣鱼汤给五殿下端一碗来解酒。”
“果然宴无好宴,”洛凭渊道,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每次见到静王,被各种事端搅起了波澜的心境就会恢复澄明。
“拿到了。”他取出安王的手札。
洛湮华接过展开,见上面抬头写着:闽州海防道水营参将吴克用见扎着办。后面一笔行书:靖羽卫即日登船查看我安王府中寄携货物,望予协助,留扎为凭。末尾附安王的私印和认记花押。
他合拢来递还给洛凭渊,颔首道:“这就行了,他想得也还细致,手札只能用一次。
“一次就够了。” 洛凭渊不禁一笑,将安王府中见到的种种情状讲述一遍,说道:“只可怜他府中那些下人,个个被打得去了大半条命。”
“用几个下人使苦肉计,对洛君平来说算不了什么,”静王道,“安王面上浮躁随性,实则遇事精明,兼有三分狠辣,弱点就是贪了些。凭渊今日应对得甚好。”
洛凭渊道,“我明日就选拔几个可靠的人手,仍是密令,让他们尽快出发,兼程赶去闽州。”
“也好,事不宜迟,人不必太多,只需派两名骑卫带上几名精干军士即可。”静王沉吟道,“待你定下人选,临行前我让小霜与他们见一见,约好联络暗号。他们到了闽州府,自会有人帮着接应安排。”
洛凭渊点头应了,见谷雨端着汤碗进来,接过喝了一口,只觉鲜美清爽,整个人都舒适地松弛下来。他说道:“一船铜十几万斤,每年从东洋至少运来五六船,做得太过了。”
“且不提暗中指使闵州水军,单单论去海外私运铜锭货品,从东洋买铜锭本就廉价,私下铸成钱时,含铜又比一般铜钱少了一成,他们岂肯放过这样的生意。” 静王笑了笑,“这是太子的一项财源,向来是安王找人打理着,其中许多见不得光的手法,否则他们何必那么重视刘可度,还把刘家的账册藏匿在水营的军船上,待我们从闽州取回,凭渊就可看得明白。”
宁王不禁道:“我听闻太子待下宽和,洛城官员到外地为官,东宫常常程仪一送就是上百两,原来他的钱是这么来的。”
洛湮华不语,若是评说洛文箫当上太子后的作为,话就长了。夜色已深,他并不想破坏此刻的心绪。
洛凭渊的神色里多了一丝暗沉,他瞥见静王的案头放了两小摞铜钱,伸手各取了一枚,再一次仔细端详。两文钱乍看并无分别,然而着意比较之下,其中一枚的色泽要暗淡些,字体的形状也较为模糊。
的确,按照官价,每一千五百文钱兑换一两银子,然而换做眼前的私钱,恐怕就要两千文。穷苦百姓都是数着铜钱过日子,一国太子如此作为,直与民贼无异,这样的人,如何能治国理政。
他问道:“皇兄,安王派了谁在为他铸钱,你一定查出来了。”
“说了也无妨,只是拿回账册之前,暂时不要打草惊蛇,”静王道,油灯恰在此时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他看着皇弟带着深思与寒意的神情,吐出六个字:“庆恩伯何继善。”
几场雨过后,天气渐渐凉下来,早晚出门时,能感到属于秋日的清寒。洛凭渊接到了林辰自边关写来的信,讲述沿路经历,太平峡谷的激战,还有途中见闻感想,行文是林少将军一贯的风格,文通字顺,洋洋洒洒,一气读下来,就如本人在耳边说话一般。先是写到半途与辽人交手护粮的经过与峡谷之战,字里行间可见当时情势之紧急,又颇为意气风发。
洛凭渊拿着信,想到林辰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禁微笑。这些该不是林辰一天之内写下来的,而是在押粮途中空暇时就写上一段。读到后半段,笔调渐转沉肃:
“过了函关,进入幽云十六州地界后,人烟渐少,所到之处仍可见辽人烧杀后的废墟残骸,途经的村庄大多房屋败落倒塌,屋内屋外常见未掩埋的白骨。
“遇到有人烟的村落,里面的住户衣不蔽体,大人孩子都骨瘦如柴,见到粮队就靠近乞讨。我找了几户人家说话,都是九年前北境陷落时,不得已离开家园逃去函关,从此流离失所。这几年云王殿下收复了韶安,他们惦念故土,才陆陆续续返回,试着耕种生活。
“当年辽兵入境,大肆杀掠,千万未及逃离的百姓被赶往北辽为奴,幽云十六州几成白地,数百里沃野化为焦土。一朝铁蹄踏过,十年难复生机,何况沦于敌手多年,辽人之害,一至于斯。外虏辱我国土,杀我子民,欺凌之身,莫为此甚。生为禹周男儿,一腔之血尚温,焉能惜此七尺之躯。
“又及,昨日初抵韶安,城高四丈三尺,宽三丈六尺,不愧为边关重镇。洛城禁军与绥宁军已至,两万登周军不日抵达。幸得琅環之助,粮饷平安运抵,足供大军之需,倘有闪失,定无颜面对十万将兵。凭渊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是静王殿下的琅環。
“我已经见过云王殿下,杀伐果毅,威重三军,风采犹胜昔年。韶安城池森严,军纪肃然,将士百姓对其爱敬如天人。尉迟炎副统领等人过几日便会奉命回转洛城,我请云王殿下准我暂留韶安参战,四殿下起初不肯应允,但他身边之人为我说情,待会战之后再回京师。
“此地满目铁血,辽军城外扎营,回想洛城声歌,恍如隔世。四殿下帐下英杰将才济济,可惜凭渊你不在,本将军初来乍到,过些日子再与你细说。”
信末提到了洛雪凝,似乎因为延迟回京有点心虚,但又说请公主殿下放心,臣在边关必会为国尽力,话语间不掩思念之情。
洛凭渊将厚厚的信折起收好,改日进宫时带给雪凝看。比起战场杀敌建功,雪凝该是更盼望林辰早日平安归来吧。但若是换了自己,也同样会争取留在韶安。他未曾到过边关,想不到幽云十六州荒凉至此,遥想北境烽烟、韶安重镇,令人心潮激**。
此时,白露进来禀道:“殿下,奚谷主过来拜访,问您此刻可有余暇。”
“快请到书房用茶。”洛凭渊连忙整理心情,起身迎了出去。
梦仙谷主奚茗画来到静王府已有两天,他在静王那里见过数面,每次都是在为洛湮华诊脉。从前也曾听闻过,江湖中声名最著的两位名医一是唐门的唐大先生,另一位就是奚谷主了。静王说过会有一位通医术的朋友至洛城帮他诊病调理,不想来头这么大。
洛凭渊能看出,自从这位大夫到了,静王府中上下都像是松了口气,显得很高兴,他却因此更加悬心。传说巫山梦仙谷门下多精岐黄,其中不乏国手,需要常年隐居的谷主亲自前来,皇兄的病难道比自己担忧的还要严重?
他两日间一直想去拜访奚茗画,仔细问问病情,对方却主动来访了。
他走到书房,奚谷主已经被引了进来,正随意打量四下陈设,见了宁王便含笑一揖:“殿下的书房,实是个好所在。”
洛凭渊还礼道:“前辈无需客气,在这府中,只论江湖之礼,该是晚辈先去拜访才是,何劳拨冗前来。”
奚茗画形貌温雅,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但他医圣之名已垂二十载,实际年龄实在不好说。
洛凭渊在翠屏山日久,着实见过不少与寒山真人论交的前辈高人,因此不讲凡礼反觉自然。他仍是执晚辈礼,又让小侍从奉上清茶。
“晚辈本欲过去问候,”他说道,“只是不好打扰前辈行医,不知皇兄的身体现下怎样?”
“称我一声奚大夫即可,”奚茗画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缓缓说道:“江宗主损耗过甚,八脉虚寒,故不时发作,寒到极处又转而发热,若能调养得法,数年之后或能有所好转。”
洛凭渊听到最后,心下猛地一沉,他自小听多了御医说话,对方此语就像是说只有数年之寿。他盯着奚茗画,只觉整个人都有些发空,脸色已转为苍白。
奚茗画看着他的神情,微微笑道:“五殿下不必过虑,奚某不是宫中御医,有话都是直说的。”他口中这般说,心里却禁不住叹息。
进府第一天,静王就叮嘱:“碧海澄心之事,请谷主在凭渊面前代我隐瞒周全,不要让他知道。”
他当时也曾劝说:“每月十五发作,时日一久,宁王必会有所察觉。你的解药藏在宫中,如果告知实情,有他协助,取得的胜算就多了几分。”
“该做的事情没做完之前,不能急着谋取解药,否则陛下见疑,就枉费了之前琅環所做的一切。既然时候未到,又何必让凭渊想着这件事呢。”洛湮华说道,“凭渊最难得的就是心境沉稳,此乃旁人所不及。不能让他乱了方寸,否则连他在内,大家都会有危险。我知奚谷主素日不打诳语,而今却只能重托于你,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他脸上不见平素的微笑,神情冷肃,奚茗画只得说道:“以你所思所求所为,绝无可能做到七情不动。你需得将解药之事挂在心上,至多两三年,定要设法拿到。若有透支高烧的迹象,就须立即停下来不问外事,调养心神,否则奚某再是医术高明也无力回天。”
静王当时点头应允,可看他的样子也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洛凭渊听说假以时日,皇兄有望好转,这才透出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失态:“如何调养,就请奚大夫多费心。我前些日子带了些药材回来,也不知有没有用处。”
“杨总管已经带我看过,确实不错,然而江宗主体质寒凉,过于滋补的药材现下还用不上。”奚茗画道,“仅有数味合用,其余的有害无益。”
洛凭渊只能理解为虚不受补,他问道:“既是如此,不知需要哪些药材,我再去找。”
“我今日前来,正为了此事。”梦仙谷主游目四顾,悠悠说道,“我适才便说了,五殿下这书房是处好所在,此间灵药远胜库房中的人参灵芝,就看五殿下肯否割爱。”
洛凭渊望望自己案上的文房四宝,架上的书卷,着实感觉摸不着头脑:“只要皇兄需要,我又能拿得出,奚谷主尽管明言。”
奚茗画朝他凝视了片刻:“殿下身份贵重,像这样的话,日后还是莫要轻易出口,否则若是为奸人所乘,江宗主更要难以安心休养。”
他的目光投向书架:“我要配一副药,尚缺少一味药材,听闻五殿下曾蒙天子御赐一颗辟水珠,可是这一颗?”
洛凭渊这才明白他的来意,连忙将那颗珠子从架上取下:“此珠竟能入药?”
“药性皆有寒热之分,以江宗主的病况,贸然服用热性的药物,只会寒热交逼,反生热毒,若是凉性之物,则是寒上加寒。辟水珠生于水又能克水,乃是蕴阳于阴,最是合宜。”奚茗画淡淡说道,跟着从怀里取出另一颗珠子,同样龙眼大小,平托于掌心:“奚某本应上月就到,之所以迟了这许多天,就是为了等苍山云堡遣人送来的这一颗辟尘珠,二珠捣成粉末,再加左辅药材,虽不能根除江宗主的寒症,但可以令他发作时病痛有所缓和,不至太过伤身。”
两人掌心里各有一颗光泽莹润的明珠,连如此价值万金的宝物都不惜捣碎,这副药之贵重可想而知。
洛凭渊没有说话,只是将辟水珠放入对方手中。他并未完全听懂奚茗画所说的医理,但若然此物对静王有用,又何足惜。他心里仍有种沉沉的不安,仅是缓和,不能根治,只盼好好调养两三年,真的可以好起来。
对于静王而言,奚茗画的到来意味着没发烧咳喘也要天天喝药,晚上到了时间必须就寝,三餐被熬成味道不甚美妙的药膳,还有时不时的针灸。
事实上,在第一天早中晚诊过三次脉象后,奚茗画是这样说的:“从现在起十天,不得听下属禀报,不得与闻朝事,所有外务统统放下,只准卧床静养。”
他说得严肃,静王不由蹙眉:“我好端端没事,眼下情势多变,十天太久了。”
“十天,一个时辰也不能少,”奚茗画收起了一贯的娴雅,板着脸说道:“我本想说二十天,你耗损太过了,先前叮嘱的话都当了耳边风,若是想好好地撑到办完你的大事,就什么都别说。”
洛湮华见他语气坚决,毫无商量余地,加上周围所有人都绕着圈子或者直接要求他遵医嘱,只好暂时放下心事,每天大部分时间呆在**养病。想到等十天过去,又是八月十五,他唯有叹了口气。的确,紧要关头身体必须撑住,否则就不止是前功尽弃而已了。奚谷主今回是有备而来,不比过去停留数日即走,看来是准备长住一段时间,好好整治一下自己的身体。
洛湮华像大多数病人一样不爱喝药,但是如今,每当药碗送上,总有人在旁边盯着,务必要他喝得涓滴不剩,而洛凭渊每天过来时,常常很在意地观察他的脸色,一如前段时间不住看他的脚,弄得静王殿下着实有些无奈。
被照料关心的感觉其实是很好的,但是如果太过习惯,会令人变得软弱。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洛湮华就开始考虑治疗何时才能告一段落,但他也察觉到了,能令一向行事悠然的奚茗画这般郑重其事,自己的身体状况应是不太妙,至少比事先预计的要严重。或许还是低估了碧海澄心的毒性,或是高估了自身的承受力。想到这一层,他唯有认命地听由摆布。
宁王对国库粮仓的清点仍在继续,国库账面上应存银二千七百万两,然而实数仅一千八百万,尚有九百余万亏空,源于各种原因的挪用和官员们的支取借贷。派往各地的属下也陆续回报,除了距离洛城较远的州府尚未核查完毕,府库粮仓也都存在各式各样的问题,库银短缺是司空见惯,粮仓的情形更糟,有的报仓库失修,弄得粮食淋雨发霉,有的数目短少,还有两处干脆突然失火。到处都是一本难念的经,如今才知道处理政事着实不易。
宁王将情况归总,以密折的形式呈报给天宜帝,皇帝收到后并未说什么,只是让他继续详查上折,国库从此时起不得再挪用出借分毫,又限期各地秋收后补足库中存粮,并不提问责。
安王听说了,到东宫时便嘲笑道:“父皇从前下旨都是暴雨雷霆,如今倒是和风细雨,五皇弟不疾不徐,我看这户部清查一年半载也完不了,最后人也得罪了,事情也办不成,看他如何收场。”
洛文箫却没有笑,他近来仍然管着六部细务,谨小慎微更胜从前,又对过去大意留下的疏漏尽力弥补,以求不留下话柄错处,过得十分劳神。不少漏子是安王惹出来的,尽管得来的大半银子都已被自己派了各种用场,但他对洛君平也生出一些不满。两人走得近,安王做的事归根到底仍会被算到他这太子头上。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父皇没有立即要各地州府补足亏空的库银,没立即让五皇弟清理国库积欠,是因为北境战事正酣,当口上对朝廷和各地官员管束太紧,难免生出事端,搅得朝野动**。”他说道:“五皇弟初涉政务,却能看出父皇这层顾虑,他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不要因为讨回了一船铜,就不将他放在眼里,焉知这番作为不是为了抓住你一件把柄?”
“我这边安排得干干净净,”安王笑道,“错买了一船铜,为的还是造佛尽孝道,能落下什么错处?”
太子盯了他一眼,神色冷沉下来:“凡事皆是事出有因,不可掉以轻心。我新派给庆恩伯的随从是个精细人,前几日来报,何继善出门时有人跟踪,我便查了一查,你道如何,是扮作了便衣的靖羽卫。”
洛君平本来不以为意,听到庆恩伯三字,唇边的笑意立时隐去,秀气的脸上渐渐布满阴沉煞气,半晌才咬牙道:“好一个洛凭渊,面上卖好,原来暗中还藏着一手。既然是他先来算计我,那就休怪本王不念手足之情!”
太子见他生了怒意,说道:“三弟,你回府后,送信让何继善把铸钱的事先停下来,最好在家中歇上一两个月,哪里也别去,什么也别做。铜锭索性不要运到洛城,就在运河沿途找个地方先存放起来。”
安王恨恨道:“也只好如此,幸得二皇兄周详,否则被他顺藤摸瓜,却是麻烦。”
“我近日调集人手,防得就是再中暗算。有了前车之鉴,岂能不多加防范小心。”太子缓缓道,“五皇弟统领靖羽卫后,我们在他手中吃过的闷亏已经有好几桩,如今看来不能放任不管,洛城京畿之地,岂是凭他那点心机义气就能乱来的。他不懂规矩,我们作兄长的便好好教一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