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魂颠倒

第10章 老鼠嫁女图(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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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止礿这人有个优点,那就是情绪抽离得快。

故宋弇让他别想了,他便真不想了。

但这类人也有个缺点,便是轴得很。认准了一件事,就会全心全意去做,不撞南墙不回头。

就比如说,在解决完马县令那桩事情后,他勉强充当了一下道士,净化了一下那老鼠嫁女图上残存的巨鼠恶魂,“超度”了一下那马武早就被吞噬干净并不存在的神魂。然后第二天一早,便猫着腰打算脱离宋弇独自前往青城山。

天光未亮,就连沈家圈养的公鸡都在打盹。谢止礿背起行囊,偷偷拿了引魂剑,蹑手蹑脚地走到外院,提起襦裙便麻利地翻了过去。

“啪嗒”一声,谢止礿小声落地,一抬眼便看到那双似笑非笑的琥珀眼。

谢止礿:“……”

他早,某人比他更早。

谢止礿硬着头皮道:“早。”

宋弇:“呵。”

沈莘站在墙边,正打着盹,就见谢止礿翻着墙到了正门,于是迷迷糊糊道:“王妃……噢,谢公子,你怎的不走大门,马车都给你们备好了。”

说完还殷勤地撩开轿帘,拍了拍门框道:“本来还说要多留你们几天,但王爷昨日说你急着要走,这不天还没亮,就让轿夫在门口等着了。”

谢止礿咽了口唾沫,问宋弇:“你要去哪儿?”

宋弇瞥他一眼:“你要去哪儿?”

“青城山,不顺路吧?咱们就此——”

“蜀郡,巧了,近得很。”

谢止礿也不知这青城山离蜀郡到底近不近,只是傻傻问道:“你去蜀郡干嘛?”

宋弇:“我本就是益州的封王,去往我的府邸很奇怪吗?”

“噢,也是。”谢止礿摆好告别姿势,“那咱们青山不改——”

“谢止礿,”宋弇将谢止礿提溜到马车上,“你还记得我与你说的第一句话么。”

谢止礿认命,放弃抵抗。

就见宋弇也跟着坐进来,凛冽的气息冻了他一身。

宋弇道:“我说过了,我奉了当今圣上的命,特来将你捉拿归案。”

“你真要大义灭亲啊?!”

“我与你什么关系,既不是道侣也不是师兄弟,萍水相逢,何来的亲。”

谢止礿巴巴地看着他,气势更弱:“在我把师父的魂魄收集完前,你还是不要把我交给皇帝了吧。”

宋弇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道:“交与不交皆在我一念之间。一切看你表现。”

话点到为止,谢止礿抱着魂瓶彻底瘫坐在马车上:“不走了,不走了。你赶我我也不走了。”

说着宋弇便一摊手,右手晃了晃。

替马武做法事得来的一两银子就这么被放于宋弇手上。

宋弇冷笑,朝着马夫道:“启程。”

益州多山,路十分不好走。沈莘怕马夫给他们带偏了,于是也一起跟了过来。他背对着轿帘坐于前方的木板上,时不时的与谢止礿他们讲话。

不过也是谢止礿一直在回话,宋弇并不参与。

沈莘坐在前方,正絮叨些蜀郡的风土人情,美食美酒,就听轿帘后面传来声响。

谢止礿大约是坐累了,叹了口气道:“宋弇,我有些困,你肩膀借我靠靠。”

“旁边的窗框,靠去吧。”

“……沈公子,劳烦给我拿个靠枕。”

沈莘掀开轿帘,就见宋弇一脸嫌弃地与谢止礿隔着大半距离坐着。

偌大的轿子,一人坐最东边,一人坐最西边。

沈莘也捉摸不透这俩人什么关系。

说是道侣,倒也不像。住两间卧房,言行举止也不见什么亲密。

要说王爷是那个穷追猛打的,但他平时又是冷言冷语多。

要说谢公子是那个拒绝好意的,但他平时又好似很依赖王爷。

大概达官贵人都喜欢这种路数吧,叫什么,别有情趣。

沈莘发着呆,默默想着。

烈日炎炎,车轮滚滚。

马车于一处驿站停下,马夫拴了马,喂些粮草给它。于是沈莘便去茶摊讨了碗水。

他一掀轿帘就见宋弇不知何时又坐到了东边,而谢止礿张着嘴靠在他的肩上,睡得可香可美。方才给他的靠垫早就不知滚于哪个角落。

“……”沈莘打算默默退下,就见宋弇掀了掀眼皮,示意他把水留下。

宋弇拍了拍谢止礿的脸颊,道:“醒醒,喝口水。”

然后“刷”地又火速坐远。

谢止礿没了支撑,下巴磕至座椅,迷糊道:“水,哪来的水?”

沈莘木然地将水递过去。

谢止礿喝了口水,终于恢复清明,于是问道:“这里是哪儿?”

沈莘答:“是蜀郡郊外的驿站,再走三个时辰便能到主城了。”

“我下去走走。”谢止礿跳下马车,伸了个懒腰,就往茶水摊走去。

他们走的是官道,道路也算修得齐整。四周树木高耸入云,茶摊支在这也算冬暖夏凉。

谢止礿要了壶茶水和一叠瓜子,一边喝一边听着隔壁一桌说书似的谈话。

宋弇也从车上下来,坐在他边上,就着碗喝了口,露出嫌弃的表情:“这茶水也是能喝的……你坐在此处作甚?”

谢止礿小声地说:“你喝惯贡茶,自然看不上路边小摊……话本里不都这么演的么,主角往茶水摊上坐坐,就能听到什么关键事物。嘘,你且听身后人在说什么。”

宋弇无言,却也默默支起了耳朵。

“听说这懿王还没到封地,便先去了涪县。一到涪县就给人一个下马威。”声音的主人语调激昂,又带着些许神秘。

谢止礿看着宋弇笑,这流言还传到本尊这儿了。

“撒子?将那涪县县令革职啦?”回话的人乡音浓重。

“诶,岂止。据说那县令死相惨烈,竟是开膛破肚般。马家一下子便去了仨,这懿王真真心狠手辣。”

宋弇听完脸一黑,当场就要走人,被谢止礿赶紧劝下,示意再听听。

“你咋个啷个会扯把子冒皮皮。”

外乡人谢止礿满脸迷茫。

“儿豁!那县令和两个小妾都死了,只剩个正房。有人瞧见懿王到沈家时还抱了个穿嫁衣的婆娘,八成就是那马县令的正房。”

“正房多大?”

“四十多了吧?”

宋弇拍桌,茶水瓜子蹦了一桌。

茶摊上的人齐刷刷地看向宋弇,谢止礿赶紧抓着他坐下来。

未过多久,那两人就又开始闲聊。

只听那颇有说书天赋的人继续道:“要我说啊,人还是得有点良心。人在做,老天在上面瞅着呢。蜀郡那个卖茶的王家,他老娘生病,搁**躺一年了,他每天给他老娘端茶送水,伺候屎尿。唉,老天开眼,今年茶叶哪家收成都不好,就他家最好。”

“我晓得,我晓得他,大善人。”

“对头。街坊哪个不晓得他,遇到乞讨的人会给两口饭吃,被兄弟瓜分家产后,兄弟落魄还给人还了债,真真大好人,做这些事都不声不响的。可惜老娘大概这两天就要去了,听人说已经吃不进任何东西噻。”

谢止礿正听得入迷,就听宋弇在那边道:“一个人若是有德行,如若不张扬,是不会被人知晓的。”

热闹的茶水摊立刻鸦雀无声。

谢止礿赶紧拉着宋弇走人。

一踏上马车,宋弇便阴阳怪气道:“这人前面这故事便是胡说八道添油加醋漏洞百出,后面能有多少信服力?”

谢止礿却道:“不管怎样,至少可能有活接。”

宋弇一下便悟了,知道谢止礿又想去做法事:“师父知晓了要怎么唠叨你,堂堂天机观首徒成天跑平民百姓家做白事?”

“也不看是谁逼的!”谢止礿大怒,随后气焰又下来一点,“师父才不会讲这种呢,只会跟我讲,宝贝徒儿,那白事办得如何,菜色丰不丰富呀。”

这话讲得又有些伤感,二人都被勾起了伤心往事,故一路无话地到了蜀郡。

沈莘将他们送到王府,站在气派的两大石狮子前艳羡地摇了摇头,便说着要告辞。

“等会儿。”宋弇开口。

绿色琉璃瓦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沈莘感动地回过身,就听宋弇咳了一下,道:“不妨住个一晚再走吧。”

沈莘刚要假装推辞,就听宋弇继续道:“我们初来乍到,你替我们打点一下府里的下人再走吧。”

说完身后红漆大门“吱呀”一声大开,下人们鱼贯而出,皆腆着脸甜甜地笑道:“沈公子,有劳了。”

沈莘:“……”

恩情难报,恩情难报。

且说宋弇与沈莘在那边忙得鸡飞狗跳,谢止礿也帮不上什么忙,偷摸着就去街上打听王家了。那王家倒也是好找,就坐落在集市与居民住宅的交界处。

王家与沈家规模差不多大,皆是常规四合院模样的宅院。不过前门旁搭了个卖茶的小摊,可供来人买茶。

里面谢止礿定是进不去的,只能闻到从围墙窜出的茶香。

于是他朝着卖茶的姑娘问道:“姑娘,这茶叶怎么卖呀?”

姑娘瞧见他甜甜地招呼道:“您要什么茶叶呀,我这里有绿茶、白茶、红茶、普洱茶、乌龙茶……”

嚯,种类还挺多。

谢止礿不像宋弇,对茶叶没什么讲究,只好说:“来一斤乌龙茶吧。”

“好嘞,是要大红袍还是铁罗汉还是白鸡冠还是水金龟呐?”

“……”宋弇常喝的是什么来着,谢止礿擦汗,“大红袍大红袍。”

那姑娘仔仔细细地秤着斤两,谢止礿趁机问道:“我听闻老夫人快不行了,有这事吗?”

姑娘愣了愣,道:“今早没了,明日应该就要下葬了吧。”

“道士请了没?”

“嗐,这年头,谁还敢请道士呀。”小姑娘眼睛滴溜溜转,一看就是不说老实话。

“姑娘,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做道士的,如果府上需要的话,不妨来找我。”谢止礿凑过去小声道。

那姑娘一愣,将茶叶递给他,捂着嘴笑道:“姑娘,你莫开玩笑了,哪个姑娘家的做道士呀。”

“……”他忘了,他还穿着一身襦裙呢。

“姑娘,你听我这声音,像女子的么。”谢止礿故意又压低声音。

“喝了我家的茶,立马就能润嗓清肺,拥有鹂鸟般的声音。”

“……”

甚好,甚好。

谢止礿赶紧去店里买了几身粗布袍,顺便还定制了一身道袍,顶着裁缝店老板怪异的眼神出了门。

天色已黑,想着时机差不多,他又拐到王家门口。

依旧是大门紧闭,密不透风的模样。

他刚翻墙落到庭院,就见角落蹲着个矮小的老妇人。

那魂呈透明白色,是亡魂正常离体的模样。

谢止礿猜想这位应当便是刚去世的王家老夫人,于是蹲下来问道:“老夫人,是您刚刚归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