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魂颠倒

第13章 以德报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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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势转小,变得淅淅沥沥。

谢止礿不知这是自己翻的第几个身,两眼放空地望着黑漆漆的屋子,无声叹气。

“你再不睡就别睡了,再过几个时辰就该起了。”宋弇的声音在寂静空旷的房间犹如银针落地。

他和宋弇虽同睡在一张床铺上,但中间空隙大得几乎可以再躺下一个人。

谢止礿不服气道:“你不也没睡么。”

“我是白天茶喝多了。”

“瞎扯,拢共就看你泡了一壶茶。”

拌了两句嘴便又归于沉寂。

宋弇沉默半晌开口,声音带着些微自嘲:“你何必躲我这么远,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我……”谢止礿欲言又止。

“我不知你在纠结什么,只是你如今的表现让我觉得当初没捅破那层窗户纸可能更好。”

宋弇很少会流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尾音都带着颤抖:“你不愿意我不会强求,只是现今与我正常相处都很难么?”

“我与现在的皇帝并不熟识,但他也确实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你恨乌及屋也是正常的,只是你以为我不恨吗,比其那名义上的血缘姻亲——”

“不是的。”

宋弇感觉对方动了动,悉悉索索的一阵声响后,他的手腕便被人握住了,接着那股温暖便从指尖传来,与自己十指相扣。

只听谢止礿小声道:“我从未恨过你呀,我一直心悦于你,你感受不到吗?”

宋弇哽住:“感受不到。”

“那我再说一遍好了,我爱你,十分爱你,你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宋弇呼吸滞了那么一瞬,一直绷着的那根神经似乎也终于松软下来,不再像个随时待命的士兵。

谢止礿见他没反应,继续在那絮絮叨叨:“不靠你这么近,是因为我也要忍不住的嘛。你想,我昏迷了两年,好多事情都未理清楚,你总得给我些时间理清嘛。”

“你如果是纠结你那什么罪人身份,改头换面又有什么要紧,我们就在这益州,我护住你还不容易。”

“我有我要做的事情,不能就龟缩在益州。”

“你想收集师父的魂魄是么,他也是我师父,你为什么不带上我?”

“因为我舍不得你。”

宋弇深深呼出一口气,咬牙切齿道:“你这人真是,花言巧语。”

谢止礿弯弯嘴角,藏在被窝里的手摇了摇:“你知道我向来有什么便说什么,这些皆是我的真心话。好了,你别生气了。”

“不行,我还在生气。”

“唉,”谢止礿叹了口气,“那你就继续生气吧,我只能哄到你不生气为止。”

然后他便开始哄小孩一样地讲故事:“还记得我们小时候,那会儿天机观刚刚建成,也没那么多屋子。我俩住一间,就也像现在这样并排躺在凉席上。”

“师父拿来个西瓜,你一会儿嫌子儿多,一会儿又嫌不甜。我当时就觉得,哇,不愧是皇帝的小孩。”

“但是后来,我看你长得真好看。我觉得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只要与我说话我便能乐上一整天。那就说什么做什么我都让着点吧,千金难买我乐意。不是有句诗这么写么,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宋弇被他讲得也回忆起这十几年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母亲是羌族人,又早早地便撒手人寰。而这双琥珀色的眼睛,便成了他血统不纯的证据。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宫里对着他这么一个病怏怏又不受宠的皇子自然很不上心。

也只有谢止礿夸他这双眼睛好看。

在宫中的回忆是深灰色的、沉郁的,在天机观的日子却是明亮的、透气的,从内至外都散发着活络。

“谢止礿。”

“……”

“谢止礿?”

“……”

“止礿,阿礿,礿儿?”

“……”

方才还翻来翻去睡不着,这才讲几句话便睡着了。

宋弇帮谢止礿掖好被子,然后盯着他的脸发愣。

他其实看不见谢止礿的脸。因着下雨,月亮已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内室是乌漆嘛黑的一团。

但他却清楚知道谢止礿在距离自己多远的地方,也似乎可以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描摹出他的脸颊和五官。

一直以来都应该如此。谢止礿永远在自己身边,无论多黑也总能触碰到。

宋弇轻轻俯身,然后轻而浅地在对方唇上落下一吻。

你也是我这世上的唯一。

他默默想着。

王家主宅。

王礼智身处王家正堂,正不安地踱来踱去。

之前派出去的神偶至今未归,也不知事情办得如何。想来那懿王府也未传出任何消息,莫非是失了手?

他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想着倘若能将懿王的魂魄短暂地勾住,就再放出流言懿王是受到了邪祟侵扰。

等风头过了,自己再将“独门药茶”送上去。到时不仅能落下个好名声,这懿王看在他救了自己的份上,不说结交,至少也不会对自己卖茶横加阻碍。

只是怎么已过去两天,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呢。

而正堂的一角,正缩着个瘦小的妇人魂魄,看着焦头烂额的王礼智,深深叹气。

万里无云,明月当空,疏影横斜间暗香浮动。

门外响起了“笃笃”地敲门声。

王礼智拍了拍脸,整理了一下表情,刚打开大门就见到清朗如霁月般的谢止礿朝他微微一笑。

“道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随后又看到他一旁站着身穿锦衣的男子,疑惑问道:“这位是?”

谢止礿道:“噢,这位是我一友人,他对白事的一些规矩比较了解,故请他来帮我看看。”

“原来如此。那两位道长,请问贵姓?”

“我姓谢,这位……”

“免贵姓宋。”

谢止礿明显感觉王礼智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初。

“姓宋好,姓宋好,与皇室同姓,蒙泽圣恩……那谢道长、宋道长,请随我来。”

王礼智将二人引至正堂,命下人端上茶水后又寒暄道:“谢道长这姓倒也是很有渊源,与前国师竟是一个姓氏,不知是不是师出同门啊?”

谢止礿打个哈哈:“巧合,巧合罢了……王老爷您邀我今日亥时前来,不知是?”

王礼智立刻眼睛耷拉,嘴唇下撇,叹气道:“我母亲虽已下葬,可不做法事总是不安心。因此,还望道长趁着今日头七,替我母亲引魂超度。”

谢止礿瞥了一眼瑟缩在角落里的老妇人,道:“那我现在就准备法事——”

“唉,不急。”王礼智拱手道,“敢问谢道长能否先帮我祭拜一下先祖?”

“这自然没问题,只是怎么想到要今日祭拜先祖?”

“说来惭愧,最近生意上有些不顺,我又在守孝无法亲自去打理店铺。只好拜托谢道长替我告慰各位祖宗的在天之灵,以庇佑我王家安稳度过次劫。”

“劫”的始作俑者坐于正堂,正心安理得地喝着茶。

“那我来替你母亲引魂,让谢道长去祭奠你祖宗如何?不过你得留下,为你母亲烧纸哭灵。”宋弇抿了口茶悠闲开口。

“这……也好。”王礼智暗中捏了吧汗,招来下人,“带谢道长去往祠堂。”

宋弇能招什么魂,杀魂师杀气腾腾,寻常魂魄看见他便跑得无影无踪。怕是王老妇人到了家门口,未踏进门槛就要赶着回那阴曹地府。

谢止礿边被人领着边这么想。只见前方引路的小厮提着黄皮灯笼,细细看着脚还有些打飘。

小厮将他引至一栋白墙黑瓦,庄严肃穆的建筑后,结巴着说:“谢,谢道长,就是这里了。您自个儿进去吧。”

“唔,我倒是想进,可这有人拦在大门前不让我进呀。”

那小厮脖子僵硬地转向大门,可这祠堂大门明明敞开着,哪有什么人阻拦。

“谢道长,您别开玩笑了,这里哪有什么人啊。”这小厮被谢止礿这一声吓得两股战战,寒凉的风一阵刮过,激得他头皮发麻。

“有的,”谢止礿看向门口,“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呢,我瞧着七窍流血,舌头长至脚踝,脑袋又是倒挂着,像是凶灵呀。”

“!”那小厮将灯笼狠狠一掷,鬼哭狼嚎地跑了。

谢止礿看向门口那干干净净的魂,问道:“老夫人,前几日你便让我快走,现在你又不让我进这祠堂,到底为何拦我?”

老妇人方才缩在正堂,现今又突然出现在祠堂门口,双臂张开着不让他进。

老妇人气若游丝:“你,你快走!”

祠堂每张牌位旁皆放着白色的蜡烛,老妇人的身形却如这风中摇曳的烛火,风力再大些,便要散了。

谢止礿语气带着悲伤:“老妇人,你的魂魄白净,并非是侵染邪祟后变为恶灵徘徊于人间。那你逝去二年之久,却还停留在这世间……是谁捆住你的?”

老妇人瞳孔紧缩。

宋弇让王礼智将草木灰拿来,然后命他将其洒在地板上,细细地铺上一层。

宋弇:“别想着使唤仆人,这事你得亲自做。”

王礼智应了,又被宋弇使唤着将竹竿从正堂一直插到院落,每两个竹竿间空着一尺,且每个竹竿上都贴有白色的纸钱。

这体力活王礼智平时哪干过。他看这人穿着一身锦袍,语气又颇为倨傲,怎么看都不像个道士,倒像是个久居高位,使唤人习惯了的富家公子。

王礼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宋道长,这是何意啊?”

“草木灰可看到亡魂脚印,用于判断你要招的魂是否回来。这竹竿起的便是个引路的作用。”

宋弇解释完,就对着王礼智道:“回灵堂来吧。然后你就对着王老妇人的牌位哭,将她的魂唤回来。”

王礼智应了声,然后便跪在牌位前,嘴巴撇得像倒挂的月亮,眉毛眼睛挤作一团,哭声洪亮,就是怎么着都挤不出眼泪。

“哭不出眼泪,可招不回王老妇人的亡魂呐。”

宋弇在一旁煽风点火,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只要他站在这里,这王老爷就是把眼泪哭干了,王老妇人的魂也不会敢回来。

这让王礼智拼命挤眼泪的样子显得十分好笑。

“不行啊,王老爷。你这番样子岂不是寒了老夫人的心。”

“我,我要再酝酿一下情绪。”说着又如排宿便般狰狞地挤着眼泪。

宋弇摇头道:“到底不是亲生的,哭不出来也正常,你说呢?”

王礼智呼吸一滞,猛地抬头道:“你到底是谁?!”

宋弇收了笑,声音冷似寒冰:“鄙人姓宋,单名弇。”

灭灵“噌”地出鞘,剑身寒光凛冽,贴于竹竿上的纸钱猛烈颤动。

庭院平地起波澜,风呈漩涡状扬起漫天尘土。

“王礼智,久仰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