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魂颠倒

第48章 聚宝盆(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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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止礿很少见到宋弇穿礼服的样子。

首先是这种祭祀场合或帝后诞辰,宋弇向来不乐意去,一般是能躲则躲,反正他一不受人待见的皇子,也没多少人真的关心他有无出席。

其次是他就算去了,回天机观也一定是已换了襕衫,头发不是披散着便是拿个簪子随意盘一下。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头冠这种东西勒得头皮发紧,礼服宽大还累赘,不好走路。

但谢止礿觉得宋弇非常适合穿礼服。羌族人的高鼻深目会让他显得更雍容华贵。

宋弇向来不该是寡淡的。

他一进入宋弇的心魔之境,就看到他穿着一身黑色滚边的暗红礼服,头发被盘得一丝不苟,皆塞于黑色远游冠内。

谢止礿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刚才在幻境中被捅的胸口,又看着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地坐于宴席昏暗角落的宋弇,暗自想:难道宋弇的心魔是皇宫的繁文缛节?

他想到这便摇了摇头。

宋弇讨厌装模作样不假,但绝对不到心魔的程度。

说起来,这又是何时发生的事情,宋弇的样貌看起来与现在没什么区别。

只是看着有些落寞。

宫廷丝竹之乐婉转动听,舞姬曼妙舞姿娉娉袅袅。

宋弇却隐在香炉烟熏中,看着像悬崖上立着的孤石,与此地格格不入。

宋弇站起身,对着梁景帝随意拱了手便提早离席了。

对啊,是梁景帝。

那应当是自个儿昏迷那两年间的事情。

宋弇这心魔实在隐蔽,看了许久都未发现出在哪。比其自己梦境里粗暴直接的心魔,他这个显得尤为棘手。

谢止礿偷偷跟着宋弇,见他果然一踏出宫门便将头上的冠给摘了,头发放下来,又是宋弇向来的随心所欲模样。

他是贸然进入宋弇幻境的,不可以被他发现外来身份,不然打草惊蛇,极易反噬。

宋弇的目的地很明确,这路径谢止礿闭着眼睛也能走出来。

他去了天机山。

天机山其实不是什么隐蔽的山,就位于京城郊外不远处。只不过通常有重兵把守,谢似道又施过障眼法。即使居民偷溜进去,也找不着天机观在哪里。

自天机观灭门,谢止礿一次都未回过那里。

他不知道宋弇为何要去那里,但他已有些怕,他怕触景生情。

他怕一进去那里,看着满目疮痍便会回想起那日猩红的太阳和腥红的山。

只是他一路偷偷跟着宋弇,越靠近便越感呼吸沉重。

他看着宋弇站在天机观的门口,似是盯着被烧得黑漆漆的柱子发呆,没有任何动作和言语。

“谢止礿,你在吗?”宋弇头也未回,对着门口喊了一句。

谢止礿心口一跳,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宋弇应该不是发现了他,只是自言自语,否则语气也不会这么小心翼翼。

“咔擦——”

他心虚往后退一步,却踩着根树枝。

“谁?!”

宋弇猛地转头,谢止礿心头狂跳。

“六殿下。”侍卫从暗中出来,拱了拱手道,“陛下派我来看着殿下,保护殿下周全。”

宋弇冷笑:“保我周全是假,看我有没有跟熟人联系才是真吧。”

侍卫头垂得更低:“恕罪。”

宋弇低头沉默半晌,自嘲道:“他不会回来了。”说完又重复了一遍,也不知道是在跟谁强调,“他不会回来的。”

谢止礿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宋弇幻境里的情绪有些像藏于大海平静海面下的惊涛骇浪,就差一个时机便能翻过来将他从头至尾淹没。

宋弇从天机观回来后就直奔皇宫的寝殿。

谢止礿记得大梁每位皇子未获封号时在宫殿里都会有一座寝殿,只是宋弇自小被送到天机观,他基本没有在这里住多久。

谢止礿觉得有些生气,因为宋弇的寝殿竟然比天机观的内室都要破陋。

天机观虽然算不得富裕,但每到冬日,至少炭火管够,而且天机观都是男弟子,大家平日挤在一起只会觉得有些闷热,根本不会感到寒冷。

可宋弇这间屋子只有一点点炭火,再加上一点点红烛微热的火光。

极其寒冷萧瑟。

谢止礿突然想到宋弇曾对他说,宫里是最跟红顶白惯了的,果真如此。

宋弇却极其习惯了似的,披着个厚袄,手里拿着个汤婆便往庭院的屋檐下一坐。

谢止礿很想骂他,因为他记得宋弇本就体寒,一年四季都是手脚冰凉,应当比常人更加畏寒。此时却不管不顾地坐在天寒地冻的院子里,装着诗情画意赏雪。

庭院梅花开着正盛,红梅绽于皑皑白雪中,显得热烈又孤寂。

与宋弇有点像。

谢止礿看他于廊下木碟上拿了个茶碗,心中还在腹诽,这到底是什么心魔,在雪中赏梅喝茶,看着不是挺怡然自得的么。

侍卫出声提醒:“殿下,凉酒不可贪杯,如果殿下执意要喝,卑职去温一下。”

原来不是茶,是酒。

宋弇平时是不喝酒的,因为神魂不稳,喝酒只会加重症状,谢似道是严禁他喝酒的。

喝了酒的宋弇似是有些迟缓,他过了很久才摸着胸口说:“嗯,撤了吧。”

然后他又顿了顿说:“帮我把我的剑拿来吧。”

谢止礿以为他要拿灭灵,特地躲至东南角落,却没想到侍卫往东边来了,害得他狼狈窜上房梁,差点一个脚滑摔了下去。

侍卫拿的是一柄通体雪白的剑——魂归。

宋弇接过剑,将它抱在怀里,倚靠在门上看着飘下来的雪说:“我师父和师弟们去世时是七月,正值盛夏。可在他们死后不久,天上竟飘起了白毛大雪。”

“他们说是皇帝驾崩,所以老天降雪……分明是几十条人命含冤,老天看不过才降下异兆。”

“殿下慎言。”侍卫只敢如此回道。

宋弇轻笑一声:“魂归是招魂引魂之剑,可人若没死,怎么才能用魂归召回来呢。”

侍卫轻轻叹息。

宋弇大概是因为饮了酒,故而话变得有点多:“我问你,如果你心爱之人想做成一件事,可你与他在一起是相悖的,你会怎么做?”

侍卫答:“卑职……不知。”

“罢了,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侍卫是梁景帝派来看着宋弇的,不敢走远,只敢守在宋弇的庭院门口,于廊下呆呆地看着天上落下的雪。

谢止礿心似被揪成一团,他好像找到宋弇的心魔所在了。

于是他走过去,和宋弇并肩而坐。

宋弇看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眼重新看雪。

谢止礿开口,声音有些酸涩:“你为什么不讲话。”

“讲什么呢,反正你是我臆想出的幻觉,不是幻觉也是我在做梦。”

谢止礿看着他,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那好吧,”宋弇沉默片刻,“谢止礿,你会回来吗?”

“我会。”

宋弇轻笑:“骗人,你修大道去了。灭绝情爱,怎么会回。天机观没了,这个世上没有让你牵挂的了。”

谢止礿胸口发紧,有些慌乱地说:“有的,你就是让我牵挂的人。”

宋弇愣愣地看着他,随后笑了笑:“你确实是我臆想出来的,讲话如此动听。不过本尊讲话其实也向来好听,虽然不知有着几分真情。”

谢止礿急了:“我真的是本尊。”

“那你让我抱一下吧,我确认一下你是不是本尊。”

谢止礿张开双臂,宋弇却没动作。他叹了口气,摇头道:“算了,我怕我一抱你又不见了。”

然后宋弇又开口说话了,这次声音尾音还带着些几不可察的颤抖:“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卑鄙小人,不过其实本来也是。你与我而言就是山之皎皎明月,只是明月照耀着的是万生万物,而我只想将明月占为己有。”

“宋弇……”

“你还记得你与我说什么吗?你与我说你想成为像师父这样的人,于是我想,那我便护着你,让你一心修道好了。只是我比我想象中更加卑鄙与贪心,我想要你的心,即使一个修无情道的人是不能有偏颇之爱的。”

原来这便是宋弇之前在雾中与他说,他自我厌弃的原因。

“谢止礿,我没有资格的。我是个短命鬼,活多久都是赚到了,其实你与我在一起可能也不会有几天快活日子。我也不敢问你,你让我吻你抱你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我觉得你对我的爱都是我偷来的,哄骗来的。我是个偷月亮的贼。”

谢止礿泪流满面,沙哑道:“不是的,是我道心不稳,是我上赶着,不是你哄骗的。”

宋弇看向他,说着说着语气已有些颠三倒四:“不对,我不应该让你道心不稳的,我是要护着你修道的,我也没有资格让你堕入凡尘……那你为什么要走,抛下我一走了之?!”

天上降下鹅毛大雪,将那盛放的红梅都全遮盖住了。

积雪从檐下掉落,“扑簌”一声掉落至地上。

谢止礿犹如万箭穿心,宋弇幻境中的情绪太过炽烈,像风暴雪般铺天盖地朝自己砸来,闷得他要窒息而死。

谢止礿看着宋弇睫毛上挂着的雪珠,紧紧抱住他,然后吻了吻他冰冷万分的唇:“我不走了,真的不走了。我本来就不在天上,一直在与你一起。”

那暴雪砸破了围墙,冲进院落。不像平常的落雪,像高耸雪山上的暴风雪带着毁天灭地、摧枯拉朽的气势砸向二人。

宋弇缓缓睁开眼,看着谢止礿紧紧攥住自己的手,轻声开口,声音如几十年未张口般滞涩:“我梦到你吻我了。”

谢止礿垂下眼睫:“我确实吻你了。”

宋弇将拉着他手的力道又紧了紧:“其实两年不算久,庭院里的花开了又败,白雪堆积成山后又化开,这样的景象看两遍就过去了。”

“很难熬的。”谢止礿酸涩地说。

宋弇:“好吧,确实挺难熬的。因为我每天都在盯着那花发出枝芽,开出花骨朵,变成成花轰轰烈烈后又归为光秃秃的树干。”

“但我还是熬过来了,我以为你一走了之,可我还是等到了。”

谢止礿闭眼叹息:“我不会走了。”

宋弇轻笑,也不知信了没有:“谢止礿,你的心魔有很多人吧。可我的心魔,自始至终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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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乌龙茶: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