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天大雾散去后,映入眼帘的是猩红的血液。
血液犹如一朵朵大花,绽放在青石板铸就的台阶之上,流下来,又蜿蜒成江河。
谢止礿踩在血里,满手的鲜血。
他只慌了一瞬便意识到这是幻境,而且是以心魔构建的幻境。
难怪神魂师们寻找聚宝盆后都下落不明。
对于来找寻聚宝盆的神魂师们来说,第一道槛便是找寻其方位。第二道槛,是熬过猎鹰的凶猛追捕。第三道槛,就是如何破解心魔催生的幻境。
谢似道以前有给他们做过这类训练。神魂师招魂引魂多了,容易沾染邪祟,其中最怕的便是被心魔掌控,丧失自个儿意志,最后沦为傀儡。
这类构筑心魔幻境的招式最早源于羌族。
又是羌族吗?
谢止礿不是很在意地将双手鲜血擦向衣服两侧。
以前的他是没有心魔的。
谢似道替他构建过多次这类幻境,都无法建立成功。因为他随着谢似道修无情道,无情道怜爱所有人,没有偏颇便没有心魔。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谢似道是千帆过尽,阅历无数后悟的大道,而谢止礿是无知无畏,从未入世就修的大道。
哪个坚不可摧,哪个一触即破,一看便知。
但无情道还是让他沾着些便宜,因为目前为止他还是能清楚认识到自己在幻境里,而大都数人都会沉溺在幻境中无法自拔。
谢止礿最担心的便是宋弇。
宋弇与他不同,他是情绪大开大合,爱憎分明,充满杀戮之气的杀魂师。杀魂之术是谢似道糅杂了羌族杀魂师技法后独创并传授于他的。
换言之,宋弇的心魔应当比任何一人都要重。
现在最紧要的是快些出去,只要能找到自己的心症所在,把它揪出来,做出与它背道而驰的选择。
他跨过万里血河,在看到地上血泊中那熟悉的淡青色道袍后,发出了沉重叹息。
他怎会不知自己的心魔是什么,事实上他太清楚了。就因为清楚,所以不敢再看第二遍。
他害怕再看到往日音容笑貌变为地上的死不瞑目的冷尸。他害怕看到谢似道当着他的面被人硬生生破开三魂七魄,而自己没有救他。
谢似道让他快逃,他便真的逃了。其实他也不知道谢似道如果当时没让他逃,他会不会逃。
他应该以死相拼,在重重官兵的包围下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救下师父。
他应该以身殉道,以死相告天机观自上而下清清白白,没有杀先帝。
但是他没有,他跑了。
他刻意淡化掉这些记忆,重点记着他是如何耗费所有灵力抢回师父的一道生魂,自己又是如何死里逃生地躲至一个洞穴开启了长达两年的休眠。
他反复告诉自己:我已经尽力了,我也很不容易。
但他的心魔将这些记忆全部撕扯开,告诉他,没有用的。你将记忆粉饰得再好,你也是那个弃师父于不顾,眼睁睁看着同门尸山血海的懦夫。
谢止礿抱起地上毫无气息的小师弟,用手抹去他脸上的血污。
小师弟是谢似道最后一个捡回来的孩子,去世那年才十二岁。沈莘与他真的很像,有些老实,又喜欢讲些吉祥话逗众人开心。
他每日勤勤恳恳地做着洒扫的工作,虽然有时候也会小小抱怨谢似道总是给他一些无聊活计,有时甚至还能看到他躲在一棵树下抱着扫帚睡着了。
每次谢止礿拿狗尾巴草挠他脸时,他就会一脸惊恐地喊着师兄好,然后手忙脚乱地拿起扫帚又开始扫阶梯上的落叶。
但他的打扫工作总是做得最好的。
他去世时才十二岁啊,人生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而且死去的缘由也十分荒唐,欲加之罪,却要几十条命承担。
“谢止礿,是我杀了他们,你要来杀了我吗?”心魔化为黑雾,团成一片看不出形状的模样,挑衅地说。
谢止礿放下师弟,两颗晶莹的水珠从脸上落下来。他提着魂归,缓缓走至黑雾。
“我是个很失败的神魂师,”谢止礿自嘲道,“我的道早就歪了。”
黑雾抖动着躯体,**道:“可是魂归不能杀人,你怎么办呢?谢止礿,你是要救济众生的人,怎可为单独几个人杀人?”
心魔之所以是心魔,是因为你即使知道它是在哄骗你,挑你伤疤,你也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魂归不能杀人,只能渡魂与净化邪祟。”谢止礿喃喃,眼见着黑雾又变成了谢止礿本人的模样。不过这个谢止礿一脸假笑,浑身黑气萦绕。
“是啊,你打算怎么办呢?”心魔笑嘻嘻,语气轻浮。
“你是我的心魔那我便自己渡你!”谢止礿抬手。
“你做不到——”
“我做得到!”
他对着拥有自己相同样貌的心魔狠狠一砍,心魔如烟雾般散去。
谢止礿眼前出现了谢似道的面容。
周围环境如走马灯般飞速划过,任外界沧海桑田,谢似道岿然站于世界中心,朝谢止礿伸出了手。
这是谢止礿的第二个心魔。
谢似道满头银发飞舞,眼睛充满慈悲,他注视着谢止礿又像是通过他在看万千世界。
“礿儿,把为师渡了吧。”
谢止礿哑声,声音充满乞求:“师父,你可以不走吗?”
“天下万物变迁,自有他的运行之法运行之理。你收集完我魂魄的那刻,也是我该走的时候到了。”
谢似道将他捡回去,如亲生儿子般养着,教他大道,教他神魂之术。
谢似道说众生皆苦,自个儿却总是嬉皮笑脸,云淡风轻。
他说开心是一世,不开心也是一世,日子不就是这么过么,能混就混。
听上去一点都不像个仙风道骨的道长,像个晒太阳喝茶遛鸟的市井老头。
可谢似道的道心如此之稳,面对生死淡然处之。
谢止礿办不到,他哭着对谢似道说:“师父,人生好苦。”
可这幻境里哪有真的谢似道,一切皆是他本心的体现,所以他的本心代谢似道回答了:“人生是很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你若一心求这大道,就要割舍掉一切。”
“所以,渡我走吧。”
那心魔又阴魂不散的出现在谢似道的旁边,桀桀笑道:“谢止礿,不要修大道了。做个普通人不好吗,这样你师父也可以留下来,也可以畅快为师弟们报仇,多好呀。”
“你闭嘴!”谢止礿握着剑的手不住颤抖。
心魔飞来飞去,绕至他的耳边,从后背抱住他,耳语道:“你杀了我,不要修那大道了嘛。”
谢止礿胸口不断起伏,狠狠咬着嘴唇。
血腥味自口中弥漫开的那一刻,魂归也已插入谢似道的胸口。
谢似道安详闭眼,随风而逝。
心魔失望道:“什么嘛,你根本没有选你真正想选的。”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谢止礿不断安慰自己,只觉每做出一个选择,就耗费掉大半的体力,到如今已是衣衫湿透,筋疲力尽。
而他也终于迎来了自个儿的第三个心魔——宋弇。
他就知道,一定会是他。
埋于心底最痛最割舍不下之物。
方才的繁杂之相皆化为沉静。花花绿绿的世界已浓缩成一方小小天地。
这里是他与宋弇在天机观相依为伴的书房。
“哐当。”
魂归掉落在地,谢止礿踉跄着走至宋弇身旁。
宋弇的肤色很白,轻薄的皮肤下还能依稀看到青绿色的血管。
“哎呀,好像快断气了呀。常人三魂七魄,三魂归天,七魄归地。他怎么跟人是倒过来的?”心魔从白墙上蔓延开,但此时的他形态过大,将整幢书房都蒙着层黑影,“谢止礿,你不是要救他吗?”
“我当然要救他。”谢止礿拿出匕首,尖头对着自己心脏,手却抖得厉害。
“我看你不敢吧,没有人不怕死的。”心魔这次笑得更加张狂,好像这次胜券在握一样。
“不是因为这个……”谢止礿眼睛一闭,手腕狠狠发力,却在刀尖入肉的那刻被禁锢住了。
宋弇握着他的手腕,将匕首抢了过去,冷声道:“你又要抛下我走了吗?”
“我没有……”
“我不需要你救,都说了,我活一天便是赚一天。”宋弇恨恨地看着他,眼神冷得仿佛千年寒冰。
“哎呀,看来他并不想让你救他呢。你这不是一厢情愿嘛,没了条命还落人埋怨呢。”心魔嘲道。
谢止礿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到很痛心。
他有点怕死,但他更怕的是再也见不到宋弇。
他在宋弇额上落下一吻,心颤抖着,像是树梢上挂着的露珠。
于是他落着泪说:“宋弇,你相信有下一世吗?”
他紧紧抱着宋弇,就着对方手腕将匕首推入自己胸膛。
冰冷的匕首带着刺痛没入胸口,他此刻却觉得无比的安心。
心魔尖叫声振聋发聩,幻境狂风大作。那些困扰他的场景皆像被仙瓶收集的妖魔,一股脑地涌进他的胸口,在一阵混乱的敲打中归于宁静。
谢止礿缓缓睁开眼,大雾还是那片大雾,只是旁边还有个虽然昏迷不醒,但依旧紧紧抓着他手的宋弇。
聚宝盆裂了条缝。
在一旁修复着八宝铜铃的黑衣男子听到“咔咔”声响,惊奇地挑了挑眉:“这是第一个出幻境的人吧。这么厉害,能灭了自己心魔?”
“没灭,他单靠本能选了正确答案,大概是一直暗示自己是假的吧。不过能骗过自己内心,这意志力也够强了,真是个怪物。”另一男子头戴夸张的银制头饰,穿着羌族五色布条的服装悠悠开口,“格桑,你与他交过手,水平如何?”
格桑沉默片刻:“还可以,不过好像灵力有亏损,所以没发挥出实力。”
“那趁还好收拾,尽早处理掉吧。”
“其实如果是谢似道的亲传徒弟,应当入不了幻境。”格桑道。
“是啊,谢似道不就醒着么。”男子拿起聚宝盆,转过身,语气中带了些傲慢,“帕卓对你失败两次已经很不满了,趁这次机会把谢似道抢过来,再把他徒弟杀了。”
“宋弇能动吗?”
男子似笑非笑:“当然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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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乌龙茶:
明天有些事,今天先更掉~
下一章是短阶段最后一刀了(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