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止礿对梁祀帝的印象经历过好几次变化。
如果问九岁那年的谢止礿,他会说梁祀帝是个和蔼又虔诚的人。
因为梁祀帝贵为九五至尊,却总是一身粗麻道袍出现在天机观,且会用着温和的嗓音笑着问他:“弇儿在这里表现如何?他在宫里时性格孤僻,但朕听说他到这里后便开朗许多,想来是多亏了你平时经常照顾他。”
然后便会赏他许多宫里才有的稀罕玩意儿。
谢止礿对皇帝的尊贵无法切实理解,只知道面前这人会给他好东西,所以是个好人。
后来年岁渐长,通人事后知晓了宋弇在皇宫中遭受的冷遇,以及梁祀帝因醉心修仙害得百姓民不聊生的事情。谢止礿便又觉得梁祀帝算不得什么好父亲,也算不得什么好皇帝。
如今他听到梁祀帝为了修建自个儿陵墓,残害无辜之人,视人命如草芥,便觉得也算不得什么好人。
宋弇对梁祀帝的行为毫无惊讶,只是道:“我母妃如果在世,得知她的提议被人变成残害同胞的利刃,该会是什么心情?”
他说完便摇头否决了自己:“不对,这件事本身就蹊跷。大梁版图辽阔,多的是风水宝地,可为何偏偏选在这里建造陵墓……”
“大概是丽妃想死后离故乡近一些吧。”谢止礿安慰道。
皇帝下葬,宫妃死后也会迁入同样的墓穴。
无论是羌族人,还是大梁人,都有魂归故里的说法。一个人无论在外漂泊多久,最终都要葬在原本的家乡,灵魂才得以安息。
这也是阿巧宁愿火化也不愿葬在嶲县的原因。
宋弇不置可否,出声提醒:“谢止礿,看着前面。”
“?!”
一堵巨墙卡在前方,两边是狭窄过道,后方是巨大人羊,谢止礿被二面夹击,竟无退路。
“怎么是死路?”人羊步步紧逼,谢止礿背贴墙,后腿绷紧,盯着面前敌人,“薛蕴之,路呢?”
“路?我不知道啊,你不是说在这方向么?”薛蕴之一脸茫然。
谢止礿无语:“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哎哟。”薛蕴之看着人羊不断蹬着后蹄,一副要将人咬碎的模样,早已将任务忘到九霄云外,立刻道,“我知道这陵墓有二层,说不定在二层呢。”
狼耳闻言立刻蹲下身,将耳朵贴于地面。
人羊踏着蹄子向谢止礿猛冲,后者后脚猛地一蹬,身体一跃而起,手掌撑着羊背,身体漂亮翻转后稳稳落至地上,然后小跑着归入宋弇他们。
宋弇问狼耳:“怎么样?”
狼耳:“太吵了。”
人羊的羊蹄声踏在墓穴中,杂音干扰狼耳辨声。
宋弇扔出几张定身符,人羊动作有片刻的停顿,但眨眼功夫,它便又灵活地跑动起来,胸前又豁然现出大口,口水甩了众人一脸。
“到底是在人老巢,寻常定身符不起作用。”谢止礿厌恶地拿袖子擦了把脸。
他拔出魂归,动用全身灵力控制住人羊,憋着气道:“快,我只能撑一会儿。”
狼耳闭眼聆听,过了一阵抬起耳朵道:“底下有说话声。”
“那接下来只要找到通往地下的路。”宋弇睨了薛蕴之一眼,“怎么下去?”
“我不知……”薛蕴之话说了一半便因对方眼刀而吞了回去,擦着汗道,“我找找,我找找。”
他蹑手蹑脚地到人羊身后,在粗糙石墙上摸索着机关。
薛老爷子有个习惯,每个空间都会留个直接进出另一空间的机关。这也是怕到时新皇继位,先帝入殓,而他们这群工匠会随着先帝一同被埋在这里。
只是光线欠佳,即使石墙上真有机关也难以辨别。
他正摸索着,忽闻谢止礿一声惊呼。
接着耳边传来急蹄声,后腰剧痛,身体便随之腾空而起。
“薛蕴之!”
薛蕴之被人羊顶飞,痛得飙出热泪。落至空中第一反应竟是老爷子大义灭亲,第二反应是肾要是被顶坏,别说本来就肾亏,之后怕是都不能人道了。
随后大脑便一片空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飞速下落。
脸贴地后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他呲牙咧嘴地四肢撑地。眼瞅着人羊又气势汹汹地张着血盆大口朝自个儿奔来,心下一紧,求生欲让他短暂忘记痛楚,左手扶墙勉强站起。
“咔哒。”他手摸到一处凸起。
只是刚站起来,就听一阵“轰隆轰隆”的声响,身体又开始下落。
“我也太倒霉了吧!”薛蕴之心如死灰,觉得这可能就是背叛兄弟的下场,即将迎来第二次脸朝地的坠落。
印象中的疼痛没有出现,一只猛虎接住他后蹲着身子把他放了下来。
薛蕴之捂着后腰道:“小谢,多谢了。”
“不客气,”谢止礿顿了顿,“但我黄符又快用完了,你到时候还我几张吧。”
薛蕴之:“你……”
“跪下!”
薛蕴之刚张嘴,背后便传来洪钟般的声响。他不敢动,苍老浑厚之声便加大一分音量:“孽子!还不速速跪下!”
薛蕴之麻溜转身,未敢抬眼,双膝并拢,熟练下跪。
谢止礿也收了嬉皮笑脸,看着坐在石椅上的老头。
老头干瘦,头发花白,胡须长至前胸。皮肤松弛,布满褐色斑点。他眼圈发青,却眼神锐利,横眉冷对,每一条皱纹都充斥着怒气。
谢止礿一看老头灰败的脸色与发黑的印堂,便知其时日不多。
老头座椅之下除了薛蕴之,还齐刷刷地跪了一群人,皆是额头磕地,臀部贴后脚的五体投地之势。
“薛奕嵩,你对我徒弟们温柔点。”谢似道被困在阵法中,身体因站立不住倒下,声音听着也十分虚浮,“以前脾气不是蛮好的,现在怎么火气这么大。”
薛奕嵩冷道:“在这里呆个十年,不疯已经不错了。”
“师父!”谢止礿抬脚欲近,“嗖嗖——”立刻从地上钻出几根尖刺。
然后“哐哐”几声,便从天降下个铁笼,将人羊原地困住。
“小子,再往前一步,这里的机关就能要了你的命。”
地上以黑墨写就的蚯蚓似的符文皆是让人魂飞魄散的阵法,谢止礿呼吸急促,怒声道:“为什么要让我师父魂飞魄散!他与你有什么仇什么怨。”
薛奕嵩语调平常,仿佛在说个无关紧要的小事:“你们的师父不能留,我薛家全体老小行大礼给你师父送行,这还不够?”
“为什么?”谢止礿不顾地上可能会冒出的尖刺,毅然决然地又往前踏上几步,愤怒地望着椅子上的人,“你不给我个理由,我就是爬,也要带着师父爬出去。”
“那你爬啊!”
“爹!”
“爷爷!”
底下两个皆长着娃娃脸的男人同时抬起头,薛奕嵩像是怒火又高了一重,怒斥道:“你们两个给我闭嘴!”
然后薛奕嵩便撑着从椅子上起来,摇晃着走至阵法边一把将谢似道拎了出来,“既然要听,那便听好了,也好让你们知道你们现在究竟在干什么,让你们彻底死心。”
薛奕嵩像是走这两步都会喘,干脆又坐在地上,咳道:“你们可知我为什么在这里?”
宋弇道:“不就是老皇帝寻了个理由让你来修陵墓。”
薛奕嵩笑了一声:“世人都说我薛奕嵩是因犯了欺君之罪被流放至此,但都不知我是主动请缨。”
薛蕴之闻言便猛地抬头,一脸不敢相信。
薛奕嵩叹了口气:“我于工部任职之时,除了明面上的宫殿修缮等相关事宜,暗中还会做先帝耳目。宫里一些寻常摆件,可能都有我附灵在上面。”
“先帝迷信道术,看似对朝堂对百姓都漠不关心,其实控制欲强大,众人的一言一行都得被他牢牢掌握。”
“也就是那时,我暗中听到了当时还是太子的景帝与……羌族大巫的对话。”
薛奕嵩并非每日都会查看神偶们的所见所闻,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也不会与梁祀帝汇报。只是有一次,他的一只神偶被人毁了,他才发觉事有蹊跷。
因着宫里知晓神魂之术的,除了谢似道便只有他。而谢似道远在天机观,宫里并不常来。那只可能是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神魂师。
于是经过他多次暗查,终于发现了宋璟与羌族大巫的密会。
宋璟手里握着鸟食,旁人见了,只会觉得他在专心致志地喂鸟:“皇帝实在太信任谢似道了,看着真碍眼。”
羌族大巫则附在了一只通体黑色的雀上:“殿下不急,蛰伏多年,不差这一时。”
“皇帝被谢似道的丹药喂得壮如牛,怕是他没死,我先被他熬死了。”
“正因谢似道护着梁祀帝,我们才要徐徐图之,以免打草惊蛇。”
宋璟握紧拳头,将鸟食都捏烂了:“还要等多久?今年各县的瘟疫、洪灾、饥荒,他理都未理,只是象征性地赈了些灾,甚至还鼓励百姓修道以强健体魄。我只怕再拖下去,大梁的气数都要被他拖尽。”
“殿下,这才哪到哪,民不被逼到最后是不会反的。您只要记着我们的约定,我们帮您杀谢似道和皇帝,替您在大梁宣传轮回之说,您把谢似道的魂魄与益州给我们。”
薛奕嵩听到此事心中大骇,犹豫再三都未能将事情告诉梁祀帝。
一是梁祀帝福薄少子,除了宋璟,其余几个皇子不是年幼体弱,便是酒囊饭袋之徒。而宋璟幼时便以聪慧闻名于世,成年后在民间素有贤明,朝中也扶持了不少党羽。
若是告知梁祀帝,信了,也无证据将宋璟定罪。即使以别的名义将宋璟定罪杀了,皇位无论给哪个皇子,都只会是将大梁再次推上绝路。而自己作为知晓这一事情的关键人,也会被皇帝杀掉。
若是告知梁祀帝,梁祀帝不信,那他薛奕嵩便是包藏祸心,污蔑皇子。
只要告知梁祀帝此事,他便横竖都是一死。
薛奕嵩回去想了整晚,一夜之间白了头。
“我在修筑陵墓时听他们羌族人说过,他们羌族有一巫术,便是将人之魂魄与邪祟相结合。生前魂魄越厉害,诞生的邪祟便也越厉害。羌族人如此费尽心机地要得到谢似道的魂魄,将其肢解后又四散在各地……一旦结合起来,后果不堪设想。”薛奕嵩道。
薛奕嵩说的事情,谢止礿他们之前也已想到,此时不过是更加印证了他们的猜想。
谢止礿说:“我有将师父的魂魄净化干净,没有问题的。”
“可是直接让他魂飞魄散是最保险的法子了,不是吗?”薛奕嵩盯着谢止礿,仿佛要将其看穿,“听说你与你师父一样修的是大道。修大道之人,难道不该为世间百姓考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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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乌龙茶:
关于梁景帝的伏笔在第七章 (本人伏笔狂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