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山的清晨烟波浩渺,人置身于此会有腾云驾雾之感。过了中午白茫茫的雾霭便会消散,秀尽草木葳蕤与湖光山色。
谢似道在天机观附近设有阵法,寻常人无法找到,但里面的人出去却十分容易。两个豆芽似的小孩在山野穿行,终于在一神龛处停了下来。
寻常神龛里装的都是人形的神仙,例如他们在青城山见到的土地公。而这个神龛里装的却是个用石头雕刻并简单上漆的白爪狸花猫。
白爪狸花猫刻的也很粗糙,一对大小不一的耳朵和一条粗细不均的长尾巴,还有那闹着玩似的左右剌的三条胡子。其实若说是狐狸或者狗之类的也能说得通。
宋弇摸了摸狸花猫山竹似的爪子,问道:“这是什么?”
谢止礿蹲下,在路边拔了根狗尾巴草,不假思索道:“路边石,外面是神龛,找薛蕴之时我们也用到了,你记得不?”
“薛蕴之是谁?”
“……哦对,你还不认识他。”谢止礿拍了下脑袋,小声道,“不会是我呆太久了吧?”
宋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神龛里放只猫的。”
谢止礿嘿嘿一笑:“因为这是我刻的。师父说让我刻一个神偶放在路边,便于以后寻路,我便刻了只狸花猫。”
宋弇默然,随后道:“你这刀工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我听出来了,你这是在骂我。”
说到听懂宋弇骂人这件事,谢止礿也不是一开始便学会的。
他虽然年幼时有些调皮,但大体上受谢似道影响,对诵读经书一事还是较为勤勉的。特别是通晓人事,褪去孩童贪玩的性格后,便更往道痴的方向发展。
谢似道收完宋弇后,收后面的徒弟都有些晚了,故谢止礿也没什么与其他同龄人的交流机会。这致使他直来直去惯了,很难听懂人的言下之意。
与阴阳大师宋弇十几年竹马竹马情谊相处下来,他有时才能灵光乍现,悟到对方是在骂人。
所以如果在宋弇面前的是真的幼年谢止礿,定是不会察觉到方才的“惊天地泣鬼神”是在骂人,而是会真心实意地觉得宋弇的审美有些问题。
以至于师弟们都说宋弇这人难以相处,讲话实在毒辣的时候,有且只有谢止礿跳出来帮他讲话:“他只是脾气暴了些,但还挺喜欢夸人的,你们不要这么说他。”
当然谢止礿自己也不咋讨人喜欢。
师弟们若是来问他,自己何时才能达到他这般的灵力修为,他会一脸真诚地说:“按你们的天资,大概还要几十年吧。”
所以师弟们对这两尊大佛,平日都是能供着就供着,只远观便好。
想到这,谢止礿不由感慨,师父说得一点没错,修道还是得下山历练。他若是没有这尝遍世间冷暖的经历,怕是一直活在密闭世界,也不会反思自己的过往言行了。
只可惜师弟们都不在了,不然还能对他们更好些。
谢止礿叹气,分出一缕神识给石猫后,它便“活了”过来,如真猫般舔着自己并不存在的毛。拿狗尾巴逗它,它便也伸出爪子扑腾得厉害。
“告诉我,今日你可在山中见过邪祟,又在哪个方向?”谢止礿边逗边问。
他也不确定神识中这猫还能不能指路,只能试探性地将狗尾巴草放到石猫的嘴边。石猫拿鼻子嗅了嗅,便叼着狗尾巴草拔腿就跑。
“跟上!”
谢止礿二人飞速跟上石猫。
石猫到了一山泉水处便停了下来,然后喵喵叫了几声,将狗尾巴草放在地上后便消失在了草丛中。
宋弇问:“这是什么意思?”
谢止礿解释:“我以狗尾草为引,问石猫有无看到邪祟,它叼着便是看到了,放下便意味着它是在这附近看到的邪祟。只是……”
只是他环绕一周,只能看到山间秀美风景,听到和谐的虫鸣鸟叫。分明是一派祥和之景。
看来问路石在神识中并不好用。
不过来都来了,当时用抓鱼掏鸟蛋将宋弇骗来,还不如干脆陪他玩一下。
谢止礿将宋弇引到溪水旁,拽着他一同蹲下来。
溪水潺潺,清澈见底,急流冲刷着大片大片早已磨滑的青石。地势略高的溪道两边的石头长着青苔,金色、青黄色、暗红色的树叶掉落在上面,仿若姑娘青丝上插着五彩缤纷的簪花。
谢止礿掬了一捧清水,凑到宋弇面前,努了努嘴:“闻闻?”
宋弇凑近闻了闻,山间的清泉带着一股清冽又香甜的气息,吐露着自然的呼吸。
“这——”
“哗!”
宋弇话未说完,脸上便猝不及防被人拿水一泼。
他怔愣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水滴顺着头发滴落下来,沿着下巴又掉至衣领上。
“谢!止!礿!”他咬牙切齿。
始作俑者笑得更欢,立刻跳进溪里,将学袍下摆打了个结,道:“你别恼,我来给你抓条鱼赔罪。”
“就你?”宋弇用袖子将脸上水珠抹了,“难。”
“哇,你昨日还夸我厉害呢。”
“当时我身体虚弱,不算。”
“……不成,你且看着。”
谢止礿心道自个儿一个及冠的成人,还能抓不到鱼不成。于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底下一会儿停驻,一会儿又摆着尾巴游到别处的鱼。
他看这条鱼左右来回游了多次,渐渐琢磨出规律来。
“嘘,别说话啊。”他盯着那条小黑鱼,身体慢慢慢慢往下压。
宋弇虽轻轻哼了一声,却也投入了百分百的精力看对方抓鱼。
小黑鱼转过身,嘴巴一张一合,摆动着尾巴,悠哉游哉地朝谢止礿方向游来。
“哈!”
谢止礿眼疾手快,“刹”地一声便从溪里抓到条鱼上来。鱼身光滑,陷些又掉至溪里。
宋弇翘起了嘴角。
谢止礿高兴地举着鱼转过头:“看见没——”
还未说完便呼吸一滞。
宋弇身后不知何时弥漫着遮天蔽日的黑气。
“小心后面——!”
谢止礿扔了鱼向宋弇急速奔去,黑雾却突然露出了十多只黑手,从口鼻捂到脚,一把将宋弇拽了过去。
“唔……嗯?!”
谢止礿一把拉住宋弇,在他即将被黑雾吞噬时悬崖勒马。
谢止礿只有孩童力气,黑雾几乎要连带着他与宋弇一块儿拖进本体。
他双手皆拽着宋弇手臂,脚底靠着草地摩擦苦苦支撑。
这样拖着不行。
谢止礿左手聚集净化之力,“啪”地朝黑雾打去,右手青筋暴起,狠狠一拽,宋弇便因着惯性直接朝他飞来。
黑雾将他打出的招式吞了进去,浑身又突然爆发强大吸力。
“轰隆隆——”
四周落叶皆如龙卷般钻入黑雾肚里,二人身体腾空,眼看就要如落叶被黑雾包围吞噬。
与此同时,现世。
薛蕴之睡了一个晚上,敲门来替守晚班的柳弦月。
刚一进门,就见柳弦月皱着眉头将手搭在宋谢二人的头上。
薛蕴之:“他俩怎么了?”
柳弦月:“方才宋弇狂咳,又冒出许多虚汗。于是我探了一下他俩的神识,二人灵力波动很厉害,可能是撞上邪祟了。”
“那是快成功了?我的老天爷,都过去一天半了,小谢再不醒我都怕出事了。”薛蕴之谢天谢地。
“不对。”柳弦月闭眼,细细感受二人神识变化,“我看他们打得吃力,便施加了些外力,这邪祟又跑了……看来他俩还得再呆一会儿。”
薛蕴之刚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叹气道:“这是什么邪祟,怎么打着打着还跑了?”
“我总觉得是帕卓在筹划着什么,希望是我想多了……”柳弦月揉了揉太阳穴。
“宋弇怎么说也是他外甥吧,”薛蕴之咋舌,“果然坐到这位子上的,都不能用常人思维理解。”
外面已有鸡叫,柳弦月又观察了一会儿二人,确定无异象后对薛蕴之说:“你看着他们,一旦有异样就马上来叫我。越到后面越危险,我怕谢公子现在已经认不出了……”
谢止礿眼看着就要被那团黑雾吸进去,下意识地便护住宋弇,将他圈在怀里,接着眼睛一闭。
“叮铃叮铃——”
铃铛声?
刹那间,带着巨大吸力的狂风停了,万物似在这刻静止,铃铛声渐远。
再接着,耳边竟传来落木萧萧之声。
微凉的风裹挟着淡淡的香味,将柔软轻薄之物黏于他脸上,又“刷啦啦”似扫着满地思绪走了。
谢止礿睁眼。
一轮明月占据半边夜空,而桃树顶端树枝与银月相交处有道漂亮利落的剪影。
剪影似嵌在银盘,又似从广寒宫出。身形颀长,气质如松。
然后他偏过头,银辉便勾勒出高鼻深目的轮廓。
男子脚尖一点,便从树上落了下来,又带下成片花瓣,仿佛降了场桃花雨。
谢止礿想不起来他为何在这里,但看着眼前朝自己走来的男子,心里一阵悸动。
宋弇问他:“你在发什么呆?”
“呃,我来这里是干什么来着?”
宋弇叹气,轻声道:“别动。”
然后谢止礿便真不敢动了。
宋弇走近,二人只隔着一拳距离。
然后他略微弯下腰,将脸凑过来,纤长睫毛下的琥珀眼几乎要将人浸没。
二人呼吸交错间,谢止礿舔了舔下唇,眼睛只敢往别处看。
宋弇抬手,捧住他的脸,指腹微凉又很轻柔。
谢止礿心乱如麻,呼吸都加快了。
他听见宋弇轻轻笑了一声。
只见对面人垂着眼帘,轻轻地用指腹把他脸上的桃花瓣给摘了下来。
“嗯?”谢止礿懵了。
宋弇后退两步,若无其事道:“花瓣黏在脸上不难受么?”
“啊?”
“你今天怎么了,只会单个单个蹦字儿。我不是问你,下个月你生日想要什么东西么?”
“噢……你送我梳子吧,我刚好断了一把。”谢止礿依旧有些呆呆的。
宋弇的呼吸似乎也错乱了几下,左右走了两步,最后冒出一句:“你想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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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乌龙茶:
(因为是送梳子前的时间线,所以俩人还没挑明呢。)宋弇:靠美色诱骗一下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