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伤心星球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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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每扇窗都亮着光,一盏盏灯火在夜色里游曳。

没等多久,四楼的某扇窗户就打开了一条缝,从里面小心地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喻岭没有大声喊话,担心惊动他妈妈,只是伸出手比划了一阵,而梁树则一头雾水地仰着脸,根本没看懂他什么意思。

仿佛在鸡同鸭讲,两人无声交流了半天,没有取得任何成效。

窗户又关上了。

喻岭从楼上下来时,手里只拿着一个扫把。

梁树见状走上前,有些失望道:“没有饭吗?”

“饭被我妈妈端进厨房了,她正在刷碗,以为我在房间里写作业。”

“……好吧,”梁树长长地叹了口气,“没事儿了,你先回去吧,别被你妈妈发现,我扫完地把扫帚放你家门口,你偷偷拿进去。”说着就开始清理地上的垃圾。

喻岭看着他手里的扫帚,神色严肃地点点头。顿了顿,又突然说:“我请你吃饭吧。”

梁树“啊”了一声,心里一喜,旋即又有些顾虑,这家伙不会要带我去赊账吧?

“你有钱吗?”他问。

喻岭沉吟两秒,说:“有。”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了什么东西出来,摊开手,手里的东西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梁树定睛一看,乐了,原来是钱啊,怪不得声音这么好听。

一大把五毛和一毛的硬币,看来是喻岭的全部身家了,每枚硬币上几乎都有破损和磨痕,估计攒了挺久。

“这一共多少钱啊?”

“五块六。”喻岭给出了一个精确到小数点后的数字。

“攒了很长时间?”

“嗯……”喻岭表情有些纠结,“我原本想存钱买画笔的。”

梁树看着他苦恼的脸,心想:你们富二代小时候过得这么艰苦朴素吗?不过这话他没真问出来。

事实上,梁树对喻岭的家庭情况知之甚少,只记得他家好像挺有钱的。但是现在看他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并不像富贵人家,可能她妈妈以后嫁给了一个有钱人?

抛掉脑中的胡思乱想,梁树又问:“还差多少钱?”

“两块三,”喻岭说,“走吧,带你去吃饭。”他把钱塞到梁树手里,抬头示意梁树跟他走。

正好也扫完地了。

“去哪?”梁树问。

喻岭想了想,说:“前面有家面馆。”

“我就知道……”梁树小声咕哝。

“知道什么?”喻岭转过头奇怪道。

“没、没什么。”

去面馆的路上行人稀少,道路两旁的商铺有好些已经关门了。

路过一家正在营业的杂货铺时,梁树停了下来,“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下。”他对喻岭说。

他掀开透明的门帘,走进杂货铺。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桶冒着热气的泡面。

热水是问店主借的。

梁树蹲在路边,捧着泡面桶,可怜兮兮地挑起一叉子面,“来一口?”

“不了。”喻岭摇了摇头,蹲在他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吃。

先前饿得都快没知觉了,现在闻到红烧牛肉面的香气,梁树又有了一种久违的饥饿感,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起来。

“不去面馆了吗?”喻岭问他。

嘴里的面还没咽完,梁树含含糊糊地说:“吃这个就行了,给你省点钱……”

喻岭“哦”了一声,没再说话,继续盯着他。

殊不知这幅场景落在店主眼里,却有另一番解读。

男人的牛仔裤上破了好几个洞,连个补丁都打不起,不知道几天没吃饭了,只买得起泡面,这大晚上的,还带着个看起来没吃饱饭的孩子,多可怜呐!

店主往外一瞧,见一大一小这幅落魄样,有些于心不忍,从店里搬了张可折叠的小桌子出来,又返回去拿了两个面包和两瓶水。

“呀,谢谢您!”梁树看到店主拿着东西出来,连忙站起来道谢,“太感谢了。”

喻岭也站了起来,跟着他说谢谢。

“哎,”店主拍了拍梁树的肩膀,又看向孩子,满面动容道:“不用谢,大家都不容易。”

“啊……?”梁树愣了一下,没听懂店主的意思,只好重复了句:“是挺不容易的。”

有了桌子,梁树吃得就没那么急了,刚才不细嚼慢咽,一部分原因是饿,更多的则是因为怕蹲得太久腿会麻。

咽下最后一口水,梁树吃饱喝足,开始思考接下来该干什么。

“对了,那幅画……你能不能再让我看看?”

喻岭这么重视这幅画,兴许画里就藏着回去的线索呢。

可惜看了半天,到底是没看出什么名堂,梁树不由得皱眉沉思,想着要不要问问喻岭为什么要画这幅画。

“画得很难看么?”喻岭突然问。

他没有看梁树,只是凝视着梁树手里皱得不成样子的画纸。

“啊?”梁树立刻抬头看喻岭,“没有啊!”

望着眼前这张神色有些黯然的脸,梁树察觉出他现在应该很伤心。

伤心这种情绪,长大后的喻岭好像永远不会有,他只会让我伤心。梁树这样想着,还不忘安慰这个日后让他伤心的人,“哪里难看了!我觉得这幅画很独特,一般人还欣赏不来呢,就是……”他停顿了下,接着说:“特别有……艺术感,嗯对,艺术感!”

“你真是个小天才!”这话对成年人讲,大概率是在骂人。而对一个正在上小学的男孩讲,则是真情实感的高度赞扬。梁树绞尽脑汁地从记忆中检索夸奖喻岭的词汇:“画得真好啊,我觉得你很有天赋,以后说不定能成为一个很了不起的画家。”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梁树拿出百分之两百的真诚道。

与此同时,他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有时候能预见未来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画画这条路,喻岭从一开始就走得很坎坷,他没有成为画家,而是先做了给画家代笔的枪手。

也许未来不是那么值得期待。

更何况他后来还遇见了梁树,用喻岭的原话说,倒霉透顶了。

一想到这,梁树气又不顺了,连带着看小时候的喻岭也不顺眼起来。

他忙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迁怒,另起了一个话题:“下午你妈妈为什么这么生气啊?”

顺便关心一下喻岭的成长问题。

“……”喻岭隔了几秒钟才回答,“班主任请家长了。”

梁树先是想笑,然后又看了看手里的画,顿时联想到了什么。他难以置信地问:“就因为你画了这幅画?”

“嗯。”

梁树大怒:“这什么老师啊?!怎么能随便扼杀孩子的创造力!”

“这幅画是我上英语课的时候画的。”喻岭补充道。

???想打孩子。

梁树瞬间冷静下来,“怪不得你妈妈这么生气……我觉得你应该反省一下自己。”

“哼,”喻岭撇了下嘴,有些不高兴,“你懂什么。”

又来了又来了,这种不屑的语气和神态,和长大后的喻岭如出一辙。

“反正比你懂!”梁树丝毫不怯地凶了回去。

他又说:“我告诉你,如果以后遇到一个叫梁树的人,记得对他好一点,不要乱发脾气!”

喻岭摸不着头脑地问:“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至理名言,”梁树自顾自地给他灌了一口鸡汤:“不要随便对亲近的人发脾气。”

什么啊?这个人真的好奇怪……穿的衣服奇奇怪怪,说话也奇奇怪怪,不想再和他待在一起了。

喻岭从小凳子上站起身,很有礼貌地说:“我该回家了,再见。”

“这就走了?”梁树迟疑道。

也对,太晚回去如果被发现的话,喻岭又要挨骂。

“那我送你吧。”

“不用了,”喻岭拒绝道,“这么近还需要送吗?你站在这里可以看得到我进楼。”

“也行,”见喻岭不想让他送,梁树也没有强求,他站了起来,把凳子和桌子收好,“那我就在这儿看着你回去。”

“好的,再见。”喻岭又说了一遍。

“再见再见再见!”梁树回得很敷衍。

如果他回不去的话,那明天早上还能在楼下见到喻岭。

哎……所以今晚该住哪儿啊?梁树思考着这个问题,看着喻岭的背影渐渐远去。

不过眨眼之间,东方的一缕光线穿破黑暗,太阳好像要出来了。

这就天亮了?好像……没有过去多久吧。

慌乱感顿时涌上梁树的心头,他急忙去追前面的人。

“喻岭!喻岭!喻岭……”

而喻岭顺着日出的方向往前走,一直没有回头。

怎么都追不上。

明明距离并不远,半明半暗之间,那个身影却骤然变得模糊起来,一下子什么都看不清了。

冉冉升起的太阳给小小的身影镀上了一层光,那层光越来越亮,即将覆盖住整个世界。

梁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拔腿狂奔,往来时的方向跑。

好像跑了很久很久,他气喘吁吁地站定在那个儿童乐园的位置。

放眼看过去——

果然如此,乐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和周围建筑风格所差无几的房子。

和其他房门紧闭着的屋子不同的是,大门敞开着,门口站着一只小狗,一动不动的,像尊雕塑一般,始终盯着外面。

喻岭和他们的房子都回来了。

他还以为……还以为……

梁树站在原地大口喘着气,平复狂跳不止的心脏。

小狗和他对视一眼,摇了摇尾巴,迈着小短腿,晃晃悠悠地往屋里走去了。

眼前的画面怎么看怎么好笑,梁树却鼻子一酸,差点要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