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達睡夠了爬起來的時候,天色都暗了。
他肚子咕嚕咕嚕叫,趕緊去廚房找吃的。
李貞在灶台的灰燼裏扒拉了幾下,掏出幾個土疙瘩:“國瑞給你留的叫花雞。”
徐達咧嘴一笑,直接蹲在廚房裏掰開泥塊吃了起來。
李貞又從鍋邊拿出幾個溫熱的饃饃:“別弄一手泥,你要把土一起吃進去嗎?你等會兒,我給你倒茶。”
徐達道:“饃饃和茶肯定是標兒叫備上的,大帥能記得給我留雞就不錯了,哪會這麽貼心?”
李貞失笑:“那你就錯了,這些都是國瑞叫備上的,說給昨晚沒睡好的你賠罪。”
徐達愣了一下,咬了一口雞腿:“那也肯定是大帥受了標兒熏陶,才變得這麽好。”
李貞笑著給徐達倒茶:“這話倒是不錯。”
朱元璋從小顛沛流離,一直在失去重要的人和物。
好不容易在郭子興那裏安定下來,朱元璋原本是想當個忠誠的女婿,但因為他太厲害,郭子興不僅奪走了他的兵權,還差點把他餓死。
除了和他不離不棄的馬氏,就算是他從鄉裏招攬的窮兄弟們,朱元璋也不是全然信任。
他那種不安全感,是深入骨子裏的。
但陳標出生後,朱元璋突然變得憨厚起來。好像所有的狠戾暴虐,都被軟乎乎的兒子磨平。
他心中最後一絲不安全感,也在他的神仙兒子天天的“朱大帥登基後一定會砍了你”的小奶音咆哮中消失。
這一點太明顯了,明顯到朱元璋唯一的同輩親戚李貞,和最好的兄弟發小徐達,都能清楚的看見。
朱元璋似乎也沒有掩飾這一點。
“今天老大跟我開玩笑,說我功高蓋主,要砍了我,然後給我立衣冠塚,讓標兒給我摔盆。我就知道,未來隻要我不犯事,老大絕對不會害我。”徐達抹了抹嘴上的油水,“他都拿這種事跟我開玩笑了。”
李貞道:“砍了你算什麽?他還要砍了陳國瑞全家呢。”
徐達差點笑得嗆到。
……
“阿嚏。”抱著兒子終於睡醒的朱元璋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他揉著鼻子,看著暗下來的天空,心裏十分沮喪。
一天居然就這麽過去了?我還什麽都沒做,便過去了?
我怎麽能這麽浪費時間!
不行,我得趕緊召集人開會,討論恢複井田的事!
朱元璋從枕頭下麵摸出陳標寫的“大明特色井田製”,在紙堆上親了親。
嘿嘿,標兒說這是複聖人之言的井田製,那就肯定是那孟子說的井田製。我看那些讀書人,這次還怎麽說我壞話!
朱元璋得意洋洋,正要起身,發現腰上墜了個重物。
陳標抱著朱元璋的腰,麵無表情仰頭:“爹,你不會熬通宵對吧?”
朱元璋:“……對。”
陳標:“爹,你猶豫了。”
朱元璋無奈:“兒啊,不是爹想熬通宵。爹把這個給大帥,大帥若是想熬通宵,爹也沒法子啊。”
陳標抱怨:“那你就明天再給他啊。”
朱元璋歎氣:“我今天消失了半日,如果晚上還不在大帥那裏露麵,不拿出點成果,大帥會生氣。”
陳標癟癟嘴,鬆開朱元璋的腰:“那先吃了晚飯再去。你盡早回來,最好別熬夜。你都三十了,熬夜傷身。我不要將來黑發人送白發人。”
朱元璋剛想說“好”,音剛發出一半,立刻覺得不對勁。
他沉思了一會兒,眼睛猛地瞪圓:“標兒!你說什麽胡話!”
陳標已經跳到地上,鞋子都不穿,踩著青磚鋪的地麵就跑:“哈哈哈哈,爹是笨蛋,現在才回過神。”
朱元璋見陳標一溜煙衝出門外,門外突然冒出個陳英,一把將陳標抱進懷裏就跑,就跟人販子搶孩子似的,瞬間沒了蹤影,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笑。
文英這家夥不會一直在門口徘徊,一直等著標兒醒來吧?
這家夥,黏標兒黏得過分了些。
朱元璋伸了個懶腰,把陳標寫的“大明特色井田製”揣懷裏,穿上鞋子慢悠悠往外走。
罷了,不熬夜就不熬夜,頂多子時就收工。免得明天徐達又借口太困,把鋤頭往我腳上砸。朱元璋想起今天徐達一邊鋤地一邊打瞌睡的蠢樣,就忍不住笑。
朱元璋匆匆吃完晚飯,拎著陳標給他打包的“夜宵飯盒”,不僅帶走了徐達,把陳文正、李保兒和陳英三位義子也帶走了,美其名曰這件事很重要,讓他們好好學學。
朱元璋訓斥道:“朱大帥有幾十個義子,跟著他姓朱,改名文字輩的就有二十多個!你們不更努力一些,怎麽出人頭地!”
陳文正:“……”啊對對對,朱大帥那裏叫“朱文某”的義子可多,但侄子就我一個。
李保兒:“……”朱大帥隻有我一個外甥,不至於沒法出人頭地。
隻有陳英有一點點緊張。
朱元璋拍著陳英的肩膀:“你先是我的義子,經我舉薦後才成為大帥的義子。你不能給我丟臉。”
陳英:“……是。”緊張立刻沒了。
義父,你在幹什麽呢?怎麽突然入戲這麽深??
徐達邊剔牙邊想,自家朱老大的演技越發純熟,在家訓孩子的時候自動代入“陳國瑞”,都快靈魂分裂了。
朱元璋訓孩子的時候,陳標表情有點幽怨。
徐達問道:“標兒,你怎麽不開心?”
朱元璋歎氣:“標兒,放心,今晚我會和大帥說,絕對不熬通宵。”
徐達眼睛一亮:“真的?!”
朱元璋冷哼了一聲:“我說不熬夜,大帥肯定會同意。你熬不熬,那得看大帥的意思。”
徐達:“……”你自己命令自己,很了不起是不是?
陳標搖頭:“不是因為這個。”
他抬頭看著自家三位哥哥,癟嘴道:“我隻是想,不知道大帥什麽毛病,看見厲害的少年郎,就要收為義子,還給人改姓名。”
朱元璋的義子多到什麽地步?陳標出門隨便見到個和他打招呼的人,可能就叫“朱文某”。
有父母的無父母的,路邊撿的別人家瞅中的,朱元璋看到個十歲左右的合眼緣的少年郎,就會收義子。
陳標懷疑,朱元璋隨口一提但沒改姓名的義子,遠不止幾十個。
你家兒子/義子不錯?拿來吧你,現在是我朱元璋的義子了!
陳標打量了一下自己三個哥哥,更愁了:“雖說朱大帥叫朱文某的義子特別多,但我家就占了三個……爹啊,大帥是看重你還是防著你?等我長大了,會不會也被大帥收為義子?朱文標?這個名字好像比陳標好聽些呃!”
朱元璋:“……”你叫朱標,不是朱文標。
陳文正:“……”要糟,快忍不住笑了!
李保兒開始在心裏默念不知道從哪聽來的佛經。
陳英揉了揉自家寶貝弟弟聰明的大腦袋:“你是義父長子,義父不會……”
這也是義父,那也是義父,陳英舌頭打結了。
他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朱元璋。義父,你還沒告訴我,現在我叫陳國瑞什麽呢。
徐達雙手捂著嘴,肩膀使勁顫抖。
朱元璋按著額頭,道:“收義子這個……紅巾軍的將領都喜歡收義子。不止紅巾軍,張士誠和徐壽輝他們也有幾十個義子。好吧,我承認這的確匪氣十足。你看朱大帥現在不是沒收了嗎?朱大帥肯定不會收你當義子,你不會改名叫朱文標,別鬧。”
陳標抱著小短手臂,老氣橫秋道:“其實朱文標也蠻好聽的。現在我堂哥叫朱文正,我表哥叫朱文忠,我英哥叫朱文英,就我叫陳標,一點都不合群。爹,要不你和朱大帥說說,也收我當義子好了。”
陳標不是開玩笑。他看著自家這三個朱大帥的義子,想起不知道從哪看到的事,朱元帥對自家人非常寬容。
改姓名的義子算不算朱家人?應該算?
他委屈一下給朱元璋當義子,陳家的繼承人是朱元璋的幹兒子,四舍五入,陳家不就是朱元璋的家產?朱元璋或許對陳家的忌憚會少一些。
陳標越想越有道理,把自家的考慮告訴了朱元璋。
李先生讓我給將二代們當啟蒙師傅,肯定會引起朱元璋的注意。我要給朱元璋當義子!我要改名叫朱文標!
徐達放下捂著嘴的手,表情十分嚴肅,就是肩膀還有點微微顫抖:“老大,我也認為標兒說的很有道理!這不就是我史書中的質子?”
朱元璋幽幽道:“嗯,質子。你將來第一個兒子,記得送給朱大帥當幹兒子。”
徐達嚴肅道:“那肯定!”
朱元璋先一腳踹徐達身上,然後將準備獻身當質子的胖兒子抱起來使勁挼:“你這小腦袋裏一天到晚想些什麽?朱大帥沒有搶別人兒子的愛好!”
陳標嚴肅:“他有!”
徐達嚴肅:“他真的有。”
朱元璋三個義子麵麵相覷。他們是說有呢,還是說有呢?
陳標搖頭晃腦道:“可憐那個不知道叫什麽的朱大帥的嫡長子,小小年紀就有那麽多哥哥。嘖嘖,朱大帥當皇帝後,那些個義子全是國姓爺呢,不封個王?未來的太子爺一下子要養活幾十個沒血緣的哥哥,太慘了。還好,我爹隻有英哥一個義子。英哥!你放心!我以後絕對養得起你!”
陳英:“……不用,我養你。”
包括徐達在內的幾人都笑不出來了。
本來他們還隻是笑話朱元璋盯著陳家的親戚認義子,讓陳標產生了危機感,想把自己送上去當義(質)子。
但陳標現在這句話,就讓他們看到了很大的危機。
沒錯啊,隻是普通認個義子就罷了,就像是張士誠他們都有幾十上百個義子。
但咱們朱大帥不僅認義子,還給人家改姓名,統統變成朱家文字輩的孩子,這就是要進朱家族譜啊。
現在就罷了。以後朱大帥當了皇帝,難道真的要在標兒頭上弄幾十個沒血緣的王爺哥哥,讓標兒去養?
陳標疑惑:“你們的表情怎麽突然這麽難看?”
徐達道:“標兒,你剛確實說了一個大問題啊。”
陳標更疑惑了:“這麽明顯的問題,朱大帥自己怎麽會沒想過?他自己樂意,你們愁什麽?”
朱元璋:“……”我收義子的時候沒想這麽多。
陳標道:“再說了,朱太子以後倒黴,和你們有什麽關係?”
所有人:“……”和標兒你有關係啊!
陳標道:“對了,老說什麽沒名字的朱太子,朱太子究竟叫什麽啊?爹,你給弟弟們取名的時候記得避開。”
朱元璋:“……不知道。朱大帥把兒子藏得很嚴實,我們都不知道他的孩子叫什麽。”
陳標點頭:“哦。”算了,取重名了,等皇帝登基,皇帝自己會昭告天下如何避諱。他們自己折騰,反而顯得諂媚。
陳標道:“你們圍著我幹什麽?不是朱大帥開會嗎?你們不會遲到吧?趕緊走!別讓朱大帥等你們,氣得打你們板子!”
朱元璋木木地放下陳標,帶著徐達老哥們和三個義子同手同腳地走了。
陳標疑惑極了:“姑父,我爹他們怎麽了?”
李貞語氣沉痛道:“標兒,你說中了要害。將來朱大帥登基,肯定不會讓朱家王朝出現幾十個國姓爺。那麽現在朱大帥收的已經更改姓名的義子,未來……唉。”
陳標嚇得頭頂的小揪揪都要炸開了:“未來……未來能怎麽?朱大帥總不能把義子全部砍了吧?”
李貞摸了摸陳標頭頂炸毛的小揪揪:“這倒是不至於。往好的想,朱大帥可能會讓義子們恢複原本姓名;往壞的想,朱大帥可能會找這些義子們的錯處,剝奪他們的姓氏。希望是前者吧。”
陳標拂著胸口道:“隻要不直接砍了就沒事。剝奪就剝奪唄,大不了就是削爵貶官。有我陳標在,我三個哥哥還能因為被罰而生活困難了不成?”
李貞恢複笑容:“說得對。有標兒在,我們也不需要朱大帥養。標兒,天色晚了,你是直接睡覺,還是要看一會兒書再睡?”
陳標在心裏嘟囔。現在沒有眼鏡,近視了沒藥治。
“不看書,我要鍛煉身體。”陳標道,“我想找個武學師傅。”
李貞心疼道:“你還這麽小,骨頭軟,哪需要練武。”
陳標捏了捏自己肚肚上的軟肉:“不是練武,是讓身體變結實,變健康。”
李貞賢想了想,道:“隻是變健康……給你看病的那個大夫應該會些強身健體的把式。我去找他。”
陳標道:“記得加錢!”大晚上找人幹活,必須加錢!
李貞失笑:“好,會記得加錢。”
……
朱元璋沉默地走在最前麵,徐達跟在他右後側,後麵墜著三個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滿心的忐忑。
其實陳文正和李保兒不是很忐忑。他們倆是朱元璋親戚,不當義子也沒什麽。
但陳英是父母不詳甚至祖籍都不祥的孤兒,又和陳標那麽親近,若離開了陳家……應該不至於,標兒也對文英很親近,大帥會考慮標兒的心情。
快看到臨時大帥府燈火輝煌的議事大廳時,徐達開口道:“大帥,找個借口讓你的義子們早點回歸本籍,否則等你當皇帝的時候再下命令,恐怕你已經立了許多功勞的義子會不滿。”
朱元璋點頭:“我頒布新的井田製的時候,就同時以看到揚州城多戶人家被滅門,心生感慨為由,讓義子回歸本家,延續家中煙火。”
“四叔,那文英怎麽辦!”陳文正焦急道,“文英不記得他本籍在哪!”
朱元璋看了陳英一眼:“你真不記得?”
陳英立刻跪下磕頭:“我真的不記得!”
朱元璋歎了口氣,道:“如果沿著你乞討的路打聽,應該能打聽到。”
陳英再次磕頭:“我隻是義父義母的孩子!”
朱元璋還想說什麽,陳文正把陳英一把拉起來,埋怨道:“四叔,你就別折騰文英了。就算你想把文英往外推,標兒他會同意嗎?標兒對文英,可比我這個堂兄還親。”
朱元璋本來在裝深沉,被侄子一堵,深沉就裝不下去了:“那就先改成陳姓,等標兒登基再賜予你朱姓吧。文正!你的脾氣需要改一改……”
陳文正:“嗯嗯嗯,我也先改回陳姓。嘿,隻有保兒以後姓李,孤立他!”
李保兒給陳文正翻了大大的白眼。
朱元璋冷笑:“陳家勢大,怎麽也要出一個質子,才能讓朱大帥安心。我看你就很好。你就跟大帥姓朱,叫朱文正好了。”
陳文正:“……”
李保兒大笑:“對,你代替標兒去當大帥的質子。”
陳英也忍俊不禁。
徐達笑著道:“好了,你們別鬧了,到地方了,把該裝的樣子裝起來!特別是大帥你,該變成朱元璋了!”
朱元璋輕笑一聲,右手往腰間大刀一按,臉色一沉,虎步龍行;
徐達收斂神色,回歸冷靜自若麵癱臉;
剩下三個義子……還沒立功勞的小將把頭低著就成,誰會看他們?
大廳中,已經有將領等候於此。
宋濂和葉錚作為新加入的文臣,因為在場缺少會寫字的人,也參與其中,負責會議記錄。
會議記錄是陳標隨口一提,被朱元璋記住的事。以後這些會議記錄都會成為史書的一部分,免得後人胡編亂造。
三位義子自覺進入了小將們的隊伍裏。朱元璋坐在最上首處,徐達和常遇春分別坐在他的左下方和右下方。
宋濂和葉錚看著這陣仗,嘴角微抽,總感覺自己進入了哪個山大王的地盤。
朱元璋沒什麽寒暄,開門見山道:“現在我地盤變多,該考慮分田的事了。”
將領們立刻把身體坐直,耳朵豎起來。
朱元璋麾下將領基本都是些窮苦人,就算現在家中金銀無數,也對田地十分渴望。
大帥要分給百姓田地,肯定也會分給咱們這群功臣田地吧?
宋濂和葉錚一愣,也打起精神,隨時準備提意見。
分田是政權建立基礎中的基礎,基本就能確定這個政權百年內的走向。
當年元朝建立之後,除了自己貴族圈地,並沒有沿襲華夏以前封建王朝的統治規矩,而是實行包稅製,類似於歐洲那邊的封建領主製度。
包稅製的意思是,中央政府不管理地方,隻收稅。他們把稅額承包給地方豪強、豪商,對方隻要繳納足夠稅額,就不管對方在地方做了什麽。
元朝如此做法,讓自秦漢起建立的中央王朝對地方的管理完全崩塌。從此王權不下鄉,地方上由地方豪強說了算。
這也是為什麽元朝末年,北方的窮苦蒙古人都在反元,而南方的漢族地主士紳都支持元朝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在元朝時候,地方豪強就類似於歐洲的封建領主,對自己的地盤有實質上的控製權。
這一點餘毒無窮。朱元璋未來將實行的“糧長製”,就是為了重建中央對地方的管理權。
可惜糧長製一旦少了一個英明神武且刀子鋒利的帝王,就迅速腐化,給百姓造成了許多苦難。
再加上之後皇帝不斷剝奪糧長的權力,將其權力給地方長官,糧長製名存實亡,無法起到抑製地方豪強的作用,反倒成了地方豪強迫害貧苦百姓的工具。
曆史中的朱元璋隻是本能地明白,中央需要加強對地方的管理,以抑製豪強盤剝民眾。但他不明白這個問題的核心。
宋濂和葉錚明白這個問題的核心。
民以食為天,國以糧為本。所有問題的核心,都可以歸結於糧食,也就是能產出糧食的土地上。
所以一個政權能不能管理好地方,首先就要擁有一個可行的、能讓中央插手地方的土地政策。
朱元璋他沒讀過幾年書,真的能拿出這樣的政策嗎?
宋濂和葉錚審視著朱元璋。在他們心中,這是他們給朱元璋的第一個“考驗”。
坐在上首處的朱元璋拿出一疊紙,清了清嗓子:“我決定,執行井田製!”
朱元璋的聲音震耳發聵。
但隻有宋濂和葉錚被震耳發聵,身體微微顫抖,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其他將領都在撓頭,滿臉茫然。
“大帥啊,你說的那個井田製是嘛玩意兒?”一個將領道,“俺們讀的書沒大帥你多,聽不懂啊。”
大部分將領都點頭,小部分將領在不懂裝懂。
朱元璋拍著桌子破口大罵:“我不是讓你們趕緊讀書嗎!讀書你們不讀《孟子》嗎!井田製中《孟子》一書中就有!”
徐達眼觀鼻鼻觀心,在心裏吐槽。啊對對對,你們不讀《孟子》嗎?大帥你讀了《孟子》,不還是問標兒井田製是個什麽東西。
將領們被朱元璋罵得脖子一縮,紛紛點頭哈腰拍著胸脯保證。
讀,我們明天一定開始讀書!所以井田製是個嘛玩意兒!
朱元璋看著自家這幫戰場上凶神惡煞,一說讀書全變傻憨憨的將領,覺得很丟臉。
他深呼吸了幾下,把想挨個踹這群將領屁股的想法壓下去,沉聲道:“宋先生和葉先生應該知道井田製。你們可否為這群無知的蠢貨講解一二?”
宋濂和葉錚對視一眼,葉錚做了個“請”的動作。
宋濂所研究的學派,就是支持井田製。他對井田製再了解不過。
觀察了一番這些將領,宋濂了解他們的知識有多匱乏,所以用盡可能最直白的話將井田製講解了一遍。
講解完之後,宋濂猶豫了一下,又夾帶了一點自己的思想輸出,說了井田製的好處和弊端。
井田製的好處自然是抑製土地兼並,讓百姓們都能有田耕。至於壞處,自然是全天下的富人肯定會不同意。
將領們都傻眼了。
土地全部歸公?咱們隻能耕作,地不歸咱們?
如果咱們還隻是貧苦人,這個井田製倒也不錯,不用擔心哪天田被地主豪強搶了。
但咱們現在不是貧苦人啊,咱們也想搶別人的土地啊!
他們心裏雖然這樣想,但肯定不敢這麽說。他們隻能紛紛發言,說阻力太大,那些地主士紳肯定強烈反對,總不能全砍了吧?
說完後,他們忐忑不安地看向朱元璋。
因為以他們對朱元璋的了解,如果朱元璋非要實施這個井田製,還真可能做出把反對的地主士紳全砍了的事。
宋濂也看向朱元璋。
井田製是他的希望,是他認為的能解決天下不公的理想製度。
但這個理想製度經過許多儒家大賢的推動,仍舊不能重新在華夏大地上出現,其弊端和阻力顯然大到宋濂也隻認為這是不可能實現的理想。
朱元璋真的要執行井田製嗎?
宋濂攥緊拳頭,心裏不抱希望。
朱元璋敢得罪程朱理學的文人,卻絕對不敢得罪天下所有士紳豪強。因為士紳豪強有錢有糧有人,被逼急了各個都能在亂世拉起一支隊伍。
但宋濂心中又存著一絲奢望。他想,如果朱元璋敢實行井田製,哪怕朱元璋注定成為眾矢之的,未來可能萬劫不複,他也會陪著朱元璋,哪怕萬劫不複。
宋濂聲音顫抖:“大帥,你執行井田製,就是與全天下富人為敵啊,請……三思!”
他雙手拱手平舉,狠狠彎腰,身體幾乎與地麵平行。
朱元璋環視了一圈那些焦急的反對的將領們,腦海中閃過天書中的話。
為什麽農民階級無法推翻地主階級?因為當他們起義,變得有權有勢之後,他們的階級就會發生變動,從農民階級變成地主階級。
他曾經疑惑,為何弱者變強後會欺辱弱者,人心怎麽這麽容易變壞。
天書告訴了他原因。
階級啊階級。所以標兒透露的未來,那個“大明皇帝朱元璋”變得那麽殘暴不仁,也是因為他成了地主階級中最大的那一個,發了瘋似的要維護自己的階級利益?
但現在的朱元璋還不是那個瘋了的大明皇帝。
他成為陳國瑞之後,錢賺了很多,金銀珠寶華服美食都堆積如山,但並不耽於享受。
衣服夠穿就好,食物夠吃就成,華美的珠寶裝飾看久了也就膩了。他想有更多的成就感。
以前他當皇帝。看了天書之後,朱元璋又覺得當皇帝也不過如此。
我真的好想當一個萬世景仰的大聖人,最好是我朱子後人取代孔子後人,成為奉祀官衍聖公。
朱子是朱熹?不對,是我朱元璋或者我的兒子朱標!
朱元璋閉上眼,思維發散了一會兒,沉痛道:“你們都反對,是因為你們現在都變成有權勢的人,能和曾經搶過我們土地的地主老爺們一樣,搶別人的土地了嗎?”
在場喧嘩戛然而止,所有將領鴉雀無聲。
朱元璋歎了口氣,道:“宋先生,你先坐下吧。”
宋濂直起身體,看著滿臉落寞的朱元璋,想起李善長痛哭流涕的那番話。
先罵文人支持裹腳,又要用降將祭祀揚州百姓,現在又要推行井田製。
朱大帥,並不是所有正確的事,就一定能做啊!
其他將領看著朱元璋臉上的落寞神情,心裏也堵得慌。
常遇春雙手捏緊。
他總覺得,朱元璋這番話,似乎在責問他。
朱元璋歎了口氣,道:“你們還記得你們為什麽跟著我起兵嗎?豪情壯誌?匡扶社稷?不,我們哪有那麽大的誌向,最初就是活不下去了。”
“我想過,如果我家還有田,我父母兄長沒餓死,我說不準會當一輩子地裏刨食的農人,也可能被家裏勒緊褲腰帶送進私塾讀書科舉。反正不可能是出來造反。”
“甚至我待的寺廟沒燒掉,我估計也就是當一個油嘴滑舌的老和尚,頂多騙騙百姓的香火錢。造反這種提著腦袋刀口舔血的日子,想都不敢想。”
“我是如此,你們肯定也一樣。”朱元璋再次環視了他麾下的將領們,“隻要有口飯吃,不說吃飽,隻要餓不死,誰又想過刀口舔血的日子?”
將領們都低下頭。話是如此,但是……
朱元璋道:“我話就擱在這了。我雖然還未稱王,但我將來的目標是稱帝,我是要當皇帝的人!在座的功臣都會成為開國功臣!”
將領們猛地抬頭。
朱元璋站起來,背著手來回走動了兩圈:“我定下這個製度,不是想剝奪你們當富人的權力。我隻是想全天下的老百姓能有一口飯吃,能餓不死。這樣我們的後代才不會被新的貧苦人殺掉,明白嗎?”
徐達起身,板著臉道:“大帥!我跟著你起兵的時候,就說過什麽都聽你的!你說怎麽做就怎麽做把!我相信你絕對不會讓兄弟們的日子難過!”
朱元璋紅著眼眶,雙手握住徐達的手:“好兄弟!”
將領們見徐達搶了先,立刻紛紛跟上。
“唉,大帥,你也知道我除了打仗就是豬腦子……啊,我不是說你,狗腦子,狗腦子。我真的不懂啊。你說怎麽做就怎麽做!”
“大帥你說得對,咱們以前就是貧苦人,怎麽能搶其他貧苦人的地?土地歸公就歸公吧,咱們這些功臣將來肯定會管理更多的土地,還是有的吃。”
“說得對!田地私有,不就是為了傳給子孫後代嗎?但兒孫自有兒孫福,憑什麽咱們在死人堆裏掙得的好處,要讓子孫們白白享福?他們自己賺去!”
“大帥,都聽你的!”
常遇春看著拍桌子的將領們,心中震撼極了。
這群人是真的相信朱元璋,非常盲目地相信朱元璋。
憑什麽?為什麽?因為朱元璋帶他們走出了苦日子嗎?
常遇春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也站起來拱手道:“大帥,我還是那句話,任何戰鬥,我都願意成為大帥先鋒!”
其他將領紛紛用鄙視的眼神等著常遇春。
你丫怎麽這麽會說話?!咱們不都是大字不識的莽夫嗎?!你是不是背著我們偷偷讀書了!!
“對對對,大帥,我也是這麽想。”
“反正大帥你放心做,我什麽都不懂,跟著你就好了。”
“那麽大帥,那個井田製要怎麽做呢?”
“是先在地上畫井字嗎?”
“笨蛋!宋先生剛說的話你沒聽嗎?井田製的意思是,田地像個井字!”
“你才是笨蛋!田地像個井字和我說的在地上畫井字有區別?”
朱元璋滿腔的歡喜和感動,在聽到麾下將領們吵架內容時冷卻。
就……真的好丟人。
我未來大明皇帝的開國功勳,就是這麽一群文盲?!
我不允許!
朱元璋下定押著這群人讀書的決心後,敲了敲桌子,道:“安靜。”
將領們紛紛捂嘴。
朱元璋眼角抽搐,徐達翻了個白眼。
宋濂和葉錚兩人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無奈到有些……寵溺(?)的笑容。
朱大帥麾下的將領,還都挺……有趣,看上去會很容易相處。
“天下田地歸公,隻是最基本的製度。如果朝廷能隨時把地收回,百姓耕種得也不安穩。所以我改了改,改成承包給百姓耕種,時限三十年。三十年後再清算一次土地,沒死的人繼續延續三十年。”現在朱元璋把大明特色井田製的具體內容講出來。
他兒子說了,要開窗,先說要把整個屋頂拆了。
哪知道他的窮兄弟們被他煽了一會兒情,居然全部支持他拆屋頂,讓他接下來許多話都沒得說了。
隨著朱元璋詳細闡述“朱氏特色井田製”的內容,將領們的心逐漸平靜下來。
剛開始說天下田地歸公,他們心裏還是很慌的,隻是本能相信朱元璋。
現在聽說“承包三十年”,承包期限內還可以轉讓,他們鬆了一口氣。
宋時百姓二十歲成丁,成丁後,多少人能活夠三十年?這基本就是一輩子都有地了。
而且如果能活滿五十歲,承包期限再延續三十年,就幾乎等於這地成了子孫多繼承的地。這樣百姓們一定會善待老人。
女子也會授地,百姓家生了女孩就不會因為養不起而殺嬰。農村有更多的女子,普通村夫們也有更大的可能性娶到媳婦。
妙啊!
將領們眼睛亮極了。
宋濂已經呼吸困難。
葉錚不斷幫宋濂順氣:“冷靜,冷靜!”
宋濂猛地站起來。冷靜個屁!這讓我怎麽冷靜!
“大帥!請問是哪位大賢為你出的主意!”宋濂聲音沙啞,滿目通紅,“請大帥一定要為我引薦!”
說完,宋濂居然直接跪下,俯首磕頭。
朱元璋:“是我瞎捉摸……”
葉錚歎氣,也跪下磕頭道:“我願為大帥鞍前馬後,肝腦塗地,求大帥給我一次見到大賢的機會!”
朱元璋:“我說是我……”
傻憨憨將領中,某人用自以為小聲的聲音超大聲道:“大帥,你說這話,你自己信嗎?”
朱元璋:“……”那我說那位大賢是我五歲的兒子,你們信嗎?